青龙帮的闹剧如一场骤雨,来得迅猛,去得也仓促,却在淮州城平静的水面下留下了难以忽视的涟漪。谢家别院内外加强了守卫,苏晚的出行也愈发谨慎。她心知肚明,那场挑衅绝非偶然,更像是一次试探,一次警告,背后必然牵扯着更深的水。
她并未被吓退,反而加快了步伐。风云阁淮州分号的筹备紧锣密鼓地进行,选址、装修、招募人手,一切都在谢家的大力协助下高效推进。明面上,这位来自京城的“苏东家”是个一心扑在生意上的精明女子;暗地里,她真正追寻的目标,始终未曾偏移。
这日午后,谢云舟带来了好消息。通过一番周折,他以鉴赏新得的一幅前朝古画为名,终于说动了那位掌管府学藏书楼的刘博士,允他带一位“同样痴迷古籍的表妹”入内一观。
机会难得。
次日,苏晚依旧作寻常富家小姐打扮,乘一顶不起眼的小轿,随谢云舟来到了淮州府学。府学地处城东,环境清幽,古木参天,红墙黛瓦间透着书香沉淀的宁静。
刘博士是位年过半百、面容清癯的老者,眼神透着学者的专注与些许文人特有的孤高。他对谢云舟带来的那幅《秋山问道图》真迹赞不绝口,爱不释手,对跟在谢云舟身后、低眉顺目的苏晚,只略略颔首,并未过多留意。
寒暄品画过后,谢云舟适时提出想借机瞻仰一下府学藏书,尤其是一些关于本地风物的古籍旧志。刘博士心情正好,自是应允,亲自引着二人前往藏书楼。
藏书楼是一座两层木构建筑,飞檐翘角,历经风雨,木料散发出陈年墨香与淡淡防蛀药草混合的独特气息。楼内光线略显昏暗,成排的高大书架顶天立地,上面密密麻麻排布着各种线装书册,有些显然年代久远,书页泛黄发脆。
“一楼多是经史子集,二楼则是一些地方志、杂记、早年官府邸报抄录等杂项,”刘博士介绍道,“二位请自便,只是切记小心翻阅,勿要损坏。”嘱咐完,他便又回到一楼偏厅,继续沉醉于那幅古画之中。
机会来了。
苏晚与谢云舟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分头行动。谢云舟在一楼书架间缓步浏览,似在随意观看,实则留意着楼下刘博士的动静。苏晚则提起裙摆,悄步登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径直走向二楼存放地方志的区域。
二楼更为安静,空气中也更多了几分尘封的气息。她按照索引,很快找到了标注着“永熙”年号的那几排书架。指尖掠过一本本或厚或薄的册子,《淮州府志》、《漕运纪要》、《风物杂俎》……她迅速而小心地抽出与永熙十年至十三年相关的卷册,置于窗边一张宽大的梨木书案上。
窗外绿树成荫,蝉鸣声声,偶有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爽。楼下的谈画声隐约可闻。
苏晚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翻开了第一本《永熙十一年淮州漕运纪要》。
纸张泛黄,墨迹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模糊。她一页页仔细翻阅,目光掠过那些记录着粮船数量、税银数额、河道疏浚的枯燥文字,不敢有丝毫懈怠。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
忽然,一段并不起眼的记录跳入她的眼帘:
永熙十一年,冬,漕粮北运。有京畿卫所官兵押运,计三大艘,泊于城西三号码头整修三日。其间戒严,民船避让。
京畿卫所官兵押运漕粮?这并非惯例。且三大艘的规模,戒严三日……这不像寻常的粮船整修。
她心跳微微加速,迅速记下这条信息,继续翻阅。
接下来的《永熙十二年淮州府志》中,并无太多异常,多是些雨水丰歉、田赋增减的记录。直到她翻开附册的《异事录》,指尖猛地一顿!
永熙十二年,冬,极寒。运河局部封冻,罕见。腊月初八夜,有巨声自西北方向来,如地龙翻身,然屋舍无损,翌日查验,无异状。百姓惊疑,视为不祥。
腊月初八夜……西北方向……巨声……
苏晚猛地想起在翰林院残页上看到的那条模糊记录:“永熙十二年…冬…夜…西华门…车…”
时间、方位,竟如此吻合!京城西华门外的异动,与数百里外淮州西北方向传来的、原因不明的巨震!这难道只是巧合?
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继续查找永熙十三年的记录。然而,关于那年春天的记载,却显得格外简略模糊,尤其关于漕运的部分,似乎有所缺失。直到她在一本纸张更为粗糙、似乎是民间私撰的《淮水见闻录》中,看到一段被墨迹淡淡涂抹,却仍可辨认的文字:
永熙十三年春,运河解冻不久,有官船队夜泊城东废码头,守卫森严,非漕司所属。见有箱笼重物卸载,以篷布遮盖,运入……(此处墨污)……后有传言,乃京中贵人寄存之物,然不久后,再无音讯。
京中贵人?寄存之物?在南宫家刚刚出事的春天?在这远离京城的淮州废码头?
一个个零碎的、看似不相关的片段,在她的脑海中开始碰撞、拼接。
京畿卫所异常押运、冬季神秘的巨响、春季森严的未知船队……
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片迷雾之前,眼前已然出现了几块关键的拼图,却仍缺少最核心的那一块,无法窥见真相的全貌。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谢云舟略微提高的嗓音,似在与刘博士探讨画作技法——这是约定的信号,示意时间已久,需准备离开。
苏晚迅速将翻阅过的书籍小心归位,又快速扫视书架,希望能找到更多线索。她的目光忽然被书架顶层一角,一本极薄、封面无字、似乎被遗忘许久的灰色册子吸引。
她踮起脚,费力地将它取下。册子页面粗糙,甚至有些潮粘,像是某种私人笔记或草稿。她快速翻开,里面字迹潦草,多是些日常琐碎记录,直到最后几页——
……腊月里那声响,吓煞人……今早听码头上张麻子偷偷说,他那夜偷偷出去捞鱼,瞧见黑压压好多大船,吃水极深,不像粮船,往西边鬼哭荡那边去了,船上旗号看不真切,像是……像是京里羽林卫的?他吓得赶紧缩回来了,叫我千万别往外说……
羽林卫?!天子亲军!
鬼哭荡——那是淮州西面一片极为偏僻荒凉的芦苇沼泽地带,水道复杂,人迹罕至。
……开春了,那事儿还没完。东头废码头夜里老是闹动静,王二狗说看见穿官靴的人影在搬东西,沉甸甸的箱子,往……(字迹在此被一大团墨迹污染)……唉,这世道,少看少说为妙,免得惹祸上身……
笔记到此戛然而止。
苏晚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羽林卫的深吃水船队于寒冬深夜驶向荒凉沼泽!春季废码头又有神秘重物被转运!
这一切,都发生在南宫家倾覆的前后!
她正欲细看那被墨污掩盖的关键地名,楼下却传来了刘博士清晰的脚步声和咳嗽声,他正送谢云舟出来,显然是要上楼来了。
来不及了!
苏晚迅速将那本无名的灰色册子合拢,目光飞快地扫过书架,趁刘博士还未踏上楼梯的瞬间,将其塞回了原处——但却并非顶层原位,而是巧妙地插入了旁边一排较为显眼的《风物志》之中,书脊朝内,若不仔细翻找,极难发现。
她刚做完这一切,刘博士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楼梯口。
“苏小姐可有所得?”刘博士笑问,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几本早已归位的府志。
苏晚微微屈膝,神色如常:“淮州风物与京城大不相同,读来颇有趣味,只是古籍深奥,未能领会万一。多谢博士行此方便。”
刘博士抚须一笑,并未生疑。
辞别刘博士,走出府学大门,坐上小轿,苏晚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她的面容隐在阴影之中,唯有眼底跳动着灼热的光芒。
鬼哭荡……废码头……羽林卫……
虽然最关键的具体藏匿点被墨迹污染,但方向已然指明!贵妃如此急于掩盖的,或许不仅仅是纸面上的记录,更是某些……实物证据?甚至……可能的人证?
她必须去鬼哭荡和城东废码头看一看!
心口的玉扣,似乎感知到她激荡的心绪,微微发热,那淡去的粉晕,仿佛又隐约浮现出来。
然而,就在小轿转过街角,即将驶入别院所在巷弄时,苏晚无意间掀开轿帘一角,目光倏地凝住——
只见对面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凭窗而坐,月白杭绸直裰,手持泥金折扇,面容俊雅,不是那日在临清码头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衣公子又是谁?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轿子,只垂眸看着杯中茶汤,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竟也到了淮州?是巧合?还是……他一直都在?
苏晚缓缓放下轿帘,心底那根刚刚因发现线索而稍显松弛的弦,瞬间再次绷紧,甚至比之前更紧。
这江南的棋局,似乎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而这位神秘的白衣公子,究竟是友是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