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府学藏书楼归来,那本无名册子上潦草的字迹便如同烙印,深深刻在苏晚的脑海之中。鬼哭荡,废码头,羽林卫的深吃水船,沉甸甸的箱笼……这些破碎的线索交织成一幅模糊却诱人的图景,指向被时光与阴谋刻意掩埋的角落。
她不能再等。青龙帮的挑衅虽被压下,却如同警钟,提醒她对方已然警觉,随时可能再次发难,甚至抢先一步抹去所有痕迹。必须尽快前往鬼哭荡一探究竟。
然而,鬼哭荡并非寻常之地。那片位于淮州城西数十里外的广阔芦苇沼泽,水道错综如迷宫,常年弥漫着瘴气,暗流漩涡遍布,更有诸多不详传说,寻常船夫皆视为畏途,绝不肯轻易踏入。
“鬼哭荡?”谢云舟听闻她的打算,温润的面色骤然凝重,“晚晚,那地方凶险异常,绝非善地。且不说地形复杂,极易迷航,近年来更传闻有水匪盘踞,劫掠过往散船。你孤身前往,万万不可!”
“并非孤身。”苏晚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决断,“我会让风云阁的护卫扮作寻常货商,租用可靠的船只,多带人手,谨慎行事。云舟哥哥,此事我必须去。那册子上记载的线索,或许是唯一能揭开当年真相的机会。”
见她心意已决,谢云舟深知劝阻无用,沉吟片刻道:“既如此,我与你同去。我对药理熟悉,可备些驱瘴避毒的药材。且谢家在漕运上还有些脸面,若能寻到熟悉那片水域的老舵手,或能减少几分风险。”
苏晚本想拒绝,不愿将他卷入过深,但见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关切,终是点了点头:“好。但此行以探查为主,若非必要,绝不起冲突。”
接下来的两日,一切在隐秘中紧锣密鼓地筹备。谢家出面,以“收购稀有水禽绒羽”为名,重金聘得一位年过六旬、据说年轻时曾数次深入鬼哭荡的老舵手周老大。又租下两艘吃水较深、看似普通却加固了船板的货船,二十余名精干护卫扮作船工伙计,暗藏兵刃。驱瘴药、解毒丹、绳索、钩爪、信号火箭等物一应俱全。
出发前夜,淮州城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湿冷粘腻。苏晚独坐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心口的玉扣。那玉扣今日格外安静,温润微凉,那抹不祥的粉晕也淡得几乎看不见,仿佛远离京城后,那阴毒的蛊引也暂时陷入了沉寂。
然而,就在她凝神思索明日路线时,玉扣毫无预兆地轻轻一颤,随即泛起一层极淡的、近乎莹白的微光,并传来一阵细微却持续的温热感,不同于警示的灼烫,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共鸣与抚慰?
她微微一怔。这是……萧彻?他虽远在京城,那共生相连的玉扣,竟能跨越千里,传递来他此刻的心绪?是感知到了她的不安,还是他在京中亦遇到了什么?
这细微的感应,无声无息,却仿佛有一股坚实的力量透过遥远的距离传来,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几分。她轻轻握住玉扣,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细雨暂歇,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湿寒。两艘货船悄无声息地驶离淮州码头,溯流而上,向西而行。
苏晚与谢云舟同在头船舱室内。老舵手周老大须发皆白,面色沉肃,一言不发地掌着舵,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逐渐变得荒凉的河道两岸。
越往西行,河道愈发狭窄曲折,两岸茂密的芦苇荡几乎遮蔽了天空,只留下一条幽深的水道。水色也变得浑浊发暗,水汽氤氲中,带着一股植物腐烂和淤泥特有的腥气。偶尔有不知名的水鸟惊起,发出刺耳的鸣叫,更添几分荒寂。
“这便是鬼哭荡的外围了。”周老大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再往里,水道岔口极多,暗礁浅滩遍布,稍有不慎便会搁浅。诸位爷……小姐,务必跟紧,莫要好奇乱闯。”
苏晚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这里寂静得可怕,唯有船桨破水的哗哗声和风吹芦苇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种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根据那无名册子的模糊提示,当年羽林卫的船队似是往西北方向深处而去。周老大依着记忆,小心翼翼地操纵船只,驶入一条更为隐蔽的岔道。
水流在此处似乎更急了些,两岸芦苇高耸如墙,光线昏暗,仿佛驶入了一条幽暗的隧道。空气中那股腐烂的气息愈发浓重。
忽然,周老大猛地停下船,侧耳倾听,面色微变:“前面有水响声,不止一处……不像寻常水禽。”
所有护卫瞬间警惕起来,手按上了藏匿的兵刃。
苏晚与谢云舟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难道真遇上了水匪?还是……其他也在寻找什么的人?
船只缓缓前行,拐过一道急弯,前方景象豁然一变!只见一片相对开阔的水域上,竟零星停泊着四五艘渔船!船上人影绰绰,似乎正在撒网作业。
然而,那些“渔民”见到他们这两艘明显是外来的货船,非但没有好奇,反而迅速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地盯过来,眼神警惕而锐利,毫无寻常渔民的憨厚质朴。他们身形精壮,动作整齐,虽穿着粗布衣裳,却难掩一股训练有素的悍气。
“不是普通渔民。”谢云舟压低声音,语气肯定。
苏晚心下一沉。是水匪?还是……看守此地秘密的私兵?
对方船只缓缓散开,呈一个松散的包围态势,其中一艘较大的船上,一名看似头目的黑瘦汉子站在船头,扬声喊道:“前面的船!哪里来的?这鬼哭荡可不是你们采买绒羽的地方,速速退去!”
周老大稳住船,按照事先商议好的说辞回道:“这位爷,我们是淮州谢家的船,确是来收绒羽的,价钱好商量……”
“谢家?”那黑瘦汉子嗤笑一声,“谢家的名头在这鬼哭荡可不好使!管你谢家王家,这地方,不许进!再往前,别怪爷们不客气!”
话音未落,他身旁几名汉子已亮出了明晃晃的鱼叉和藏在船板下的长刀!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苏晚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船只和人员,心念电转。硬闯绝非上策,且极易打草惊蛇。但就此退去,岂非前功尽弃?
正当她思索对策之际,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侧前方一片茂密的芦苇丛中,似乎有一点异样的反光一闪而过!那绝非自然光线,更像是……金属或琉璃的折射?
她心中一动,悄声对周老大道:“周老伯,向左前方那片芦苇荡靠过去,慢一些,装作被水流推动。”
周老大虽不明所以,但仍依言微微调整舵向。船只缓缓向那片芦苇丛漂去。
那黑瘦汉子见状,以为他们欲要强行突破,顿时厉声喝道:“找死!”挥手示意手下船只逼近!
就在这紧张关头,苏晚忽然抬手指着那片芦苇荡,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与疑惑:“那……那是什么?水里好像有东西在反光?”
她这话看似是对自己船上人说,声音却足以让对面那黑瘦汉子听到。
那汉子动作一滞,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其余“渔民”也纷纷侧目。
就在所有人注意力被引开的这一刹那,苏晚清晰地看到,那芦苇根部的浑浊水线下,半掩半沉着一块深色的、边缘已被水流磨得圆滑的木质碎片,而那反光,来自碎片上嵌着的一小片鎏金铜饰——那纹样,赫然是半片模糊却仍可辨认的……龙鳞纹?!
大周律,龙纹乃皇室专用,尤其这种鎏金龙鳞纹,非天子亲军或御用之物不可擅用!
羽林卫!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跳!找到了!即便只是残片,也足以证明,当年确有非同寻常的、与皇室紧密相关的船只在此处出没甚至……沉没?
那黑瘦汉子显然也看到了那碎片,脸色骤然一变,惊疑不定地看向苏晚,又死死盯住那碎片,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似乎也没料到这深处竟真有“东西”!
趁他愣神的功夫,苏晚立刻对周老大道:“老伯,水流太急,看来今日不是时候,我们先退出去,改日再来拜访!”
周老大心领神会,立刻操舵,船只缓缓转向。
那黑瘦汉子回过神来,眼神复杂地看了苏晚一眼,竟没有再阻拦,只是阴沉着脸,挥挥手让手下让开了一条水路,目光却一直死死盯着他们,直到两艘货船退出这片水域,消失在曲折的水道之后。
返程的路上,舱内一片寂静。方才那一幕,所有人都看得分明。
“龙鳞纹……”谢云舟声音低沉,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竟是真的……羽林卫的船,当年真的来过这里,而且,似乎还发生了意外?”
苏晚默然不语,指尖冰凉。那碎片证明了她追寻的方向没有错,却也预示着更大的凶险。那些伪装成渔民的守卫,绝非普通水匪,他们看守在此,更像是在守护某个秘密,或者……防止任何人靠近某个地方。
今日是侥幸利用对方的瞬间慌乱得以脱身,下次再来,恐怕就不会如此容易了。对方经此一事,必定加强戒备,甚至可能……转移或销毁证据。
必须尽快将消息传给萧彻!他在京城,或能调动更多力量,从官方层面施压,或者采取其他更有效的行动。
船只靠回淮州码头时,已是暮色四合。细雨又渐渐沥沥地下了起来,将码头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苏晚匆匆下船,欲立即返回别院修书。刚踏上湿滑的石板路,心口那枚玉扣忽然又轻轻一颤,传来一阵微弱却急促的悸动,那莹白的光芒闪烁了一下,随即隐去。
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码头对面,那家熟悉的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空无一人。唯有窗扉半开,一只青瓷茶盏孤零零地置于桌上,盏中茶水已冷,袅袅热气早已散尽。
仿佛有人刚刚离去。
是他?他一直都在看着?
苏晚立在雨中,细雨打湿了她的鬓角,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