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咽喉,连日来的阴郁沉闷,终于在黄昏时分酝酿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雷暴。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别院的青瓦飞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天色骤然暗沉如夜,唯有不时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将庭院中狂舞的树木映照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苏晚独坐书房,窗扉紧闭,却依旧隔绝不了那震耳欲聋的雷鸣与风雨的咆哮。案头灯烛被门缝渗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而是凝望着窗外那一片混沌的雨幕,心神不宁。
这场雷雨,太过猛烈,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世那个同样电闪雷鸣的新婚之夜,那杯穿肠毒酒带来的冰冷与绝望。心口那枚玉扣,许是感应到了她潜藏的不安,微微散发着温热的暖意,试图驱散那来自记忆深处的寒意。
然而,这暖意并未持续太久。
毫无预兆地——
“轰隆——!!!”
一道几乎要劈开整个天地的惊雷,就在别院上空猛然炸响!震得窗棂剧烈颤抖,案上茶盏叮当作响!
几乎在同一瞬间,苏晚心口那枚玉扣如同被这道九天惊雷直直劈中!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她灵魂撕裂的剧痛猛地炸开!那痛楚并非灼热,而是极致的冰冷与尖锐,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了她的心脉!
“呃啊——!”她闷哼一声,手中的书卷骤然跌落在地,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心口,额际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惨白如纸。
那痛楚来得如此凶猛,远超以往任何一次警示或共感!更让她惊骇的是,伴随着这剧痛,那玉扣竟疯狂地闪烁起一种极其不祥的、近乎漆黑的暗芒!仿佛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正发生在与之紧密相连的另一端!
是萧彻!他在京城出事了!而且绝非寻常!
剧烈的疼痛与强烈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强撑着想要起身,却因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而踉跄一步,险些栽倒。
“小姐!”守在门外的玉珠听到动静,慌忙推门而入,见她如此情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上前搀扶,“您怎么了?可是旧疾犯了?!”
苏晚抓住她的手臂,指尖冰冷而颤抖,声音因剧痛而断断续续:“没、没事……只是……心口突然有些不适……”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透露玉扣的秘密,“许是……雷声太骇人……惊着了……”
玉珠担忧不已,连忙倒来温水,又欲唤人去请谢云舟。
“不必!”苏晚猛地抓住她的手,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着那仍在持续肆虐的剧痛,“我歇一下便好……你,你先出去……让我静静……”
玉珠见她态度坚决,且脸色似乎稍稍恢复了一丝血色,只得担忧地退下,轻轻掩上门。
门扉合上的瞬间,苏晚几乎虚脱地瘫软在椅中,冷汗浸透了内衫。那钻心的疼痛稍缓,却依旧如阴冷的毒蛇盘踞在心口,而那玉扣上不祥的暗芒,也并未完全消退。
他到底怎么了?!是遭遇了刺杀?还是……京中局势发生了惊天巨变?!
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无力感,如同窗外冰冷的雨水,一点点浸透她的四肢百骸。相隔千里,她只能通过这枚玉扣感知他的痛苦,却无法得知具体发生了什么,更无法施以援手!
这种鞭长莫及的焦灼,几乎要将她逼疯。
与此同时,京城。
这场席卷南北的雷暴,在帝国的中心展现出了更加狰狞的威力。狂风暴雨冲刷着紫禁城朱红的宫墙与金黄的琉璃瓦,一道道闪电如同天罚之鞭,抽打着沉寂的宫殿。
锦衣卫指挥使司的值房内,却比窗外更加冰冷死寂。
萧彻并未如苏晚所恐惧的那般遭遇刺杀或重伤。他正襟危坐于案后,面色是一种极致的、仿佛冰封般的沉静,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骇人风暴。
他的面前,摊开着一份刚刚由心腹缇骑冒死送来的、墨迹未干的密报。
密报上的内容,比窗外任何一道惊雷,都更让他心神俱震!
并非关于他自身,而是——江南!
密报详述了停云公子麾下势力,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对鬼哭荡深处进行的又一次、更为深入的探查结果。他们竟在避开重重守卫与毒瘴陷阱后,于一片极其隐蔽的沼泽淤泥下,发现了一处被刻意掩埋的沉船残骸群!并非一艘,而是数艘!
经过秘密打捞与辨认,其中一艘破损严重的船舱内,发现了数具被铁链锁死在舱壁上的骸骨!骸骨旁散落着一些虽被泥水腐蚀、却仍能依稀辨认出制式的兵器与甲胄残片——那形制,绝非普通军士或漕丁所有,而是专属于皇家羽林卫!
更令人骇然的是,在另一艘几乎解体的船体残骸中,发现了大量密封极为严实、却因爆炸与岁月侵蚀而破损的箱笼,其内并非金银珠宝,而是……早已板结变质的特殊药膏与大量炼制失败的丹砂、铅汞等物!痕迹显示,这些船只并非遭遇意外,而是……自爆沉没!
密报的最后,附上了一枚在沉船现场发现的、虽布满污秽却仍能看出原本精致纹路的玉珏残片,那独特的蟠螭钮与雕刻手法……萧彻一眼便认出,那是宫内造办处永熙年间特制、仅赏赐予极少数功勋重臣的样式!而南宫朔当年,恰获赐过一枚类似的!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汇聚,指向了一个令人头皮发麻、浑身冰凉的可怕真相!
永熙十二年冬,西华门夜启,羽林卫押运的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物资,而是……炼制失败、毒性剧烈、无法处理的皇室丹毒废料!或许还夹杂着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航行至人迹罕至的鬼哭荡深处,原本计划可能是深埋或倾倒,却因故发生了难以控制的爆炸泄露!为掩盖这惊天丑闻,防止事情败露,所有参与押运的羽林卫官兵……被集体灭口,连人带船,自爆沉入了沼泽深处!
而南宫朔的获罪与通敌谋逆……极可能,是一场为了掩盖这场皇室丑闻、转移视线、寻找替罪羔羊而精心策划的惊天阴谋!那枚玉珏,或许就是被刻意放置的“罪证”!
难怪贵妃如此恐惧!难怪要动用南疆蛊术灭口!这背后牵扯的,恐怕不仅仅是贵妃一党,甚至可能……直指先帝乃至当今陛下的声誉与皇权的稳固!
这已不是简单的党争或冤案,而是足以动摇国本、掀起滔天巨浪的皇室秘辛!
“砰!”
萧彻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花梨木书案上,案面瞬间裂开数道细纹!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怒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不是为了这阴谋本身的骇人听闻,而是为了苏晚!
她正在查的,是这样一件足以引来灭顶之灾的事情!她触碰的,是皇室最黑暗、最不容窥探的逆鳞!贵妃及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揭开这个盖子!之前的蛊毒刺杀,仅仅是个开始!
必须立刻让她停下!必须立刻让她离开江南那个漩涡中心!
“来人!”他的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决绝。
一名缇骑应声而入,垂首待命。
“传令南下所有人员,不惜一切代价,即刻护送昭宁郡主离开淮州,返回京城!若遇阻拦,格杀勿论!”
“是!”
“另,”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备马!我要立刻进宫面圣!”
他必须去面圣!必须将这份惊天密报,以最直接、最无法回避的方式,呈递到御前!无论陛下是否知情,无论会引发怎样的雷霆震怒,他都必须去!唯有将此事彻底摊开到明面上,置于陛下的目光之下,才能为苏晚争取到一丝生机,才能阻止贵妃一党可能的、更加疯狂的灭口行动!
缇骑领命,匆匆而去。
值房内,萧彻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被暴雨冲刷的、漆黑如墨的皇城。闪电再次撕裂夜空,瞬间照亮了他冰冷如雕塑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却翻涌着滔天巨浪的眼眸。
心口那枚玉扣,传来一阵阵细微却持续的悸动,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苏晚,正在承受的恐慌与疼痛。
晚晚,等我。他无声地默念,攥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玉珏残片。
这场由江南雷雨引动的惊天骇浪,终于,要彻底拍打在这紫禁之巅了。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那位远在淮州的女子,还全然不知,自己已然触动了怎样一个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