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的雷暴，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后半夜，雨势渐歇，只余下屋檐滴落的残雨，敲打着石阶，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嗒嗒声，衬得别院书房内的死寂愈发沉重。
苏晚蜷缩在椅中，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指尖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衣襟，仿佛这样便能压制住心口那残余的、如同噩梦缠绕的悸痛与冰冷。玉扣上的暗芒已褪去，只余下微弱的温热，证明着方才那撕心裂肺的共感并非虚幻。
萧彻出事了。一定出事了。那绝非寻常的危机，而是足以危及性命、甚至动摇根本的剧变！可她却困在这千里之外的淮州，如同被蒙住双眼、堵住双耳，对京中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只能徒劳地感受着他透过玉扣传来的痛苦与绝望。
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她逼疯。
“小姐……”玉珠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眼圈顿时红了，“您喝点汤吧，谢公子说您受了惊，需得定定神……”
苏晚缓缓抬眸，目光有些涣散，半晌才聚焦，声音沙哑：“什么时辰了？”
“快……快四更天了。”玉珠将汤碗递到她手中，触手一片冰凉，惊得她差点将碗摔了，“小姐，您的手怎么这么冰！我再去给您拿个手炉来！”
“不必。”苏晚拦住她，强迫自己坐直身体，端起那碗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不能乱。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萧彻在京城必然已陷入极大的危局，她若再自乱阵脚，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可收拾。
她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
“云舟哥哥呢？”她问，声音恢复了一丝镇定。
“谢公子在外间守着，说是……说是怕再有变故。”玉珠低声道。
苏晚深吸一口气：“请他进来。”
谢云舟很快步入书房，他显然也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神色凝重无比。他看了一眼苏晚的脸色，眉头紧锁：“晚晚，你……”
“我无事。”苏晚打断他，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京城可有消息传来？任何消息！”
谢云舟面色沉凝地摇了摇头：“没有。通往京城的驿道因暴雨多处冲毁，信鸽也……暂无回音。”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而且，我方才收到铺子里眼线的密报，说是……淮州通往北面的几处重要水道隘口，从傍晚开始，突然加强了盘查，尤其是对北上的船只和人员，盘问得极为严苛，似在搜寻什么。”
水道盘查？北上？苏晚的心猛地一沉。是贵妃的人？还是……萧彻的对手在拦截可能的南下救援或北上报信之人？无论哪种，都意味着京城的局势已紧张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就在两人心绪不宁之际，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守夜护卫低沉的喝问声与一道压得极低的、却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回话声。
谢云舟神色一凛，霍然转身：“是我安排在外围警戒的人！”
话音未落，书房门已被猛地推开！一名浑身湿透、黑衣劲装、脸上带着一道新鲜血痕的汉子踉跄扑入，单膝跪地，气息急促：“公子！郡主！城外……城外三十里芦苇荡，发现大量不明人马踪迹！行动诡秘，身手极高，正……正朝着别院方向合围而来！我们的人试图阻拦，死伤惨重！”
“什么？！”谢云舟脸色骤变，“可知是何方人马？！”
那汉子喘息着摇头：“不……不知！但绝非普通匪类！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像是……像是军中好手！而且……”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或者说……在找什么人！”
目标直指别院！是冲着她来的！苏晚瞬间明了。是贵妃！她知道了鬼哭荡的探查结果，知道了停云公子的介入，狗急跳墙，要不顾一切地在她得到更多证据、或将消息传出之前，将她彻底灭口于此！
“来了多少人？”苏晚声音冰冷，竟无一丝慌乱。
“至少……至少三队以上，具体数目不明，但已将通往城外的几条要道都堵死了！”汉子艰难道。
谢云舟倒吸一口凉气，立刻道：“晚晚，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从密道撤离！我去安排车马……”
“来不及了。”苏晚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望向依旧沉沉的夜色，“他们既有备而来，密道出口恐怕也早已被守住。”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面色苍白的谢云舟和那名伤痕累累的护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云舟哥哥，你立刻带着所有账本和重要文书，从密道走，去府衙！淮州知府再如何明哲保身，也不敢让皇商谢家的嫡系子弟和昭宁郡主同时在他的地界上出事！只要你在府衙亮明身份，他必会护你周全！”
“不行！”谢云舟断然拒绝，“我岂能丢下你独自逃生？！”
“不是逃生！”苏晚语气斩钉截铁，“是求援！你去府衙，并非躲避，而是以谢家与郡主的名义，向知府施压，让他立刻调派官兵前来护卫！这是目前唯一能惊动地方官府、让对方有所顾忌的办法！”
她不等谢云舟反驳，目光转向那名护卫：“你，还能战吗？”
那汉子一咬牙，猛地挺直脊背：“能！郡主有何吩咐，万死不辞！”
“好！”苏晚眼中寒光一闪，“你带两个人，立刻突围，不必死战，想办法冲出去，去城东‘停云’画舫！告诉那位停云公子，就说……他想要的交易，我答应了！但条件是他必须立刻出手，解我眼下之围！”
谢云舟闻言大惊：“晚晚！你怎能与他交易？！此人深不可测……”
“顾不了那么多了！”苏晚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眼下唯有他，可能有能力与这批来历不明的精锐抗衡！这是唯一的生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的悸动与对那未知交易的恐惧，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立刻行动！”
谢云舟看着她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决绝，深知已无转圜余地，重重一跺脚：“你……千万小心！”说罢，抱起桌上一只铁匣，转身疾步冲向书房内侧的暗门。
那护卫也领命而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苏晚一人。她缓缓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记载着西华门秘辛的禁军私记和那块焦黑的龙鳞残木，紧紧攥在手中。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心口的玉扣，忽然又轻轻灼热了一下，不再是剧痛，而是一种急促的、仿佛在拼命示警的悸动。
他……他也感知到了她的危机了吗？
窗外，远处隐约传来了兵刃交击的锐响与短促的惨叫声！敌人，已经突破了外围防线，逼近了！
苏晚猛地转身，吹熄了案上的烛火。整个书房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家具冰冷的轮廓。
她悄无声息地退到最内侧的角落，屏住呼吸，手中紧紧握住了一支藏在袖中的、淬了剧毒的银簪。
脚步声！纷杂而沉重的脚步声，已然踏入了庭院！伴随着低沉的呼喝与搜查的响动！
来了。
她的心脏在黑暗中狂跳，血液冲刷着耳膜，发出轰鸣。恐惧与冷静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她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大仇未报，真相未明，萧彻还在京城等她……
“砰！”书房的门被猛地踹开！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涌入，冰冷的刀锋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森然寒芒！
“搜！仔细搜！人一定还在里面！”一个压低的、却充满杀意的声音喝道。
黑影散开，开始翻箱倒柜。沉重的呼吸声与物品摔碎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苏晚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将自己与黑暗融为一体，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一名黑衣人朝着她的方向走来，手中的刀随意地劈砍着遮挡的屏风帷幔。
越来越近……
就在那刀锋即将劈开她面前最后一道屏障的瞬间——
“咻——！”
一道极其细微却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呃！”那黑衣人身体猛地一僵，喉咙处多了一点细微的寒星，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有埋伏！”其余黑衣人瞬间警觉，刀锋齐刷刷转向暗器射来的方向！
然而，更多的、更密集的破空之声如同疾风骤雨般从窗外、从房梁之上倾泻而下！那并非寻常箭矢，而是某种更细小、更迅疾、几乎无声无息的暗器！
惨叫声接连响起！闯入书房的黑衣人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收割，转眼间便倒下了大半！
剩余几人惊骇欲绝，试图冲向窗口或门口突围，却被更多鬼魅般闪现的身影拦截！刀光剑影在黑暗中激烈碰撞，闷响与骨骼碎裂声令人牙酸！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快。不过短短十几次呼吸的时间，书房内便重归死寂，只余下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一道修长的身影，缓步从洞开的房门走入。月白的衣袍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仿佛自身散发着微光，纤尘不染。停云公子手持那柄玉骨折扇，轻轻掩住口鼻，仿佛嫌弃这满室的血腥。他目光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最后落在角落阴影中，那个依旧紧绷着身体、紧握银簪的苏晚身上。
“看来，我来得还不算太晚。”他唇角勾起那抹熟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郡主的交易条件，我收到了。这份‘定金’，我很满意。”
苏晚缓缓从阴影中站起身，松开了紧握的银簪，指尖却依旧冰凉。她看着地上那些顷刻间毙命的黑衣人，又看向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心中并无多少死里逃生的喜悦，只有更深的寒意与警惕。
“这些人……”她声音沙哑。
“贵妃娘娘圈养的死士，来自北境战场的老兵油子，下手狠辣，可惜……跟错了主子。”停云公子语气轻松，仿佛在评价一群蝼蚁，“郡主不必担心，外面的麻烦，我已经‘清理’干净了。至少在淮州地界，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敢来打扰郡主的清净。”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晚手中紧攥的私记与焦木上，笑意加深：“那么，现在……郡主是否该履行承诺，告诉我，那枚玉扣的……来历了？”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别院内的杀戮虽止，但一场更加凶险的、关乎秘密与信任的交易，才刚刚开始。
而远在京城，那场由萧彻掀起的、直指宫阙最深处风暴，此刻又进展到了何种地步？
苏晚望着停云公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知道自已已然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
“那枚玉扣，关系着一段……逆天改命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