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别院书房内,血腥气与灯烛熄灭后的焦糊味混杂,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地上横陈的尸首已被悄无声息地拖走,只余下几处深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短暂而残酷的杀戮。
苏晚立在阴影中,指尖依旧残留着紧握银簪时的冰冷与僵硬。她看着停云公子缓步走近,月白的衣袍在昏暗中流动着微光,与他脚下那片狼藉的暗色形成诡异的对比。他那句带着笑意的话,如同冰冷的丝线,缠绕上她的脖颈,缓慢收紧。
“那么,现在……郡主是否该履行承诺,告诉我,那枚玉扣的……来历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最后几滴残雨从屋檐坠落,嗒……嗒……声音清晰得刺耳。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她知道这一刻终会到来,却未曾想是在如此情境之下——尸骨未寒,强敌环伺,她刚刚用一纸承诺换来了喘息之机,代价便是剖开自己最深的秘密,暴露给一个意图未明、深不可测的陌生人。
她缓缓抬眸,迎上停云公子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那里面没有逼迫,没有威胁,只有一种近乎玩味的、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耐心。
不能全说。但也不能不说。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公子想必已经猜到,这并非寻常饰物。”她开口,声音因紧绷而略显低哑,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它……关系着我的重生。”
停云公子眉梢微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唇角笑意不变,眼神却骤然深邃了几分,示意她继续。
“我死于永熙十三年,我的新婚之夜。”苏晚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诉说他人的故事,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心底的惊涛,“被我的未婚夫顾临风,与我视若亲姐的堂姐苏玉柔,联手毒杀。原因无他,苏家的财富,我郡主的封号,他们想要,而我,挡了路。”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地上那片暗沉的血迹,仿佛看到了前世冰冷的婚床。“再睁眼,我便回到了永熙十二年,悲剧发生的前一年。而这枚玉扣,便在我醒来时,出现在我的心口。”
停云公子静静听着,把玩折扇的手指停了下来。
“起初,我只当它是随我重生而来的异象。”苏晚继续道,半真半假,将最关键的部分隐去,“直至后来,我才渐渐发觉,它似乎……与另一枚玉扣有所感应。能在我危难之时示警,甚至……分担痛楚。”
她抬起眼,直视停云公子:“我曾以为,这只是我怨念不散,得天垂怜。但公子今日既问起,想必知道得更多。这玉扣,究竟是何来历?它与我的重生,又有何关联?”她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去,试探着他的底牌。
停云公子凝视着她,眸中流光变幻,似在权衡判断她话语中的真假。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怨念不散,得天垂怜?”他重复着她的话,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郡主未免将天道轮回想得太过儿戏。逆天改命,岂是区区执念所能为?”
他踱开两步,玉骨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这世间确有一些失传已久的秘术,或以至亲血脉为祭,或以施术者寿元为引,强留将逝之魂,扭转既定之局。然此类秘法,悖逆阴阳,代价极大,稍有不慎,便是施术者与承术者一同魂飞魄散的下场。”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苏晚心口,那眼神仿佛能穿透衣料,直视那枚温热的玉扣:“若我所料不差,郡主这枚玉扣,并非天赐,而是……人赠。且赠予郡主之人,必是精通此道,并愿为郡主……付出难以想象代价之人。”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猜到了!他竟真的猜到了!虽然未曾点破萧彻之名,但那“精通此道”、“付出代价”之语,已无限接近真相!他究竟是谁?!为何对这等秘辛如此了解?!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面上不动声色:“公子似乎对此类秘术颇为了解?”
停云公子唇角弯起一个莫测的弧度:“略知一二。毕竟,活得久了,总会听说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说。”他轻描淡写地带过,显然不欲深谈自己的来历,话锋一转,“郡主可知,你身上这枚玉扣,并非完物?”
苏晚一怔:“并非完物?”
“共生之契,需阴阳双扣,相辅相成。”停云公子淡淡道,“郡主心口这枚,应是阴扣,主承载、感应。而必然还存在另一枚阳扣,主献祭、维系。双扣分离,则感应微弱,契约不稳。唯有双扣合一,方能真正发挥效力,甚至……可能解除某些施术时留下的隐患或代价。”
双扣合一?解除代价?苏晚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萧彻从未提及此事!他心口那枚玉扣,是否就是阳扣?那所谓的代价……是他的寿元吗?双扣合一,能解除吗?
无数疑问瞬间冲入脑海,让她心乱如麻。
停云公子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不点破,只是意味深长地道:“看来,赠玉之人,并未将此事告知郡主。是怕郡主担忧,还是……另有隐情呢?”
他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入了苏晚心中最柔软、最不安的角落。萧彻隐瞒了她?为什么?那代价究竟是什么?双扣合一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就在她心神震荡之际,停云公子忽然侧耳,似是听到了什么极细微的动静,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他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书房内外瞬间陷入绝对的寂静。
片刻后,一阵极其轻微、却速度极快的扑翼声由远及近,最终似乎落在了窗棂之上。
停云公子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一只通体漆黑、唯有爪喙呈暗金色的矫健猎鹰,正立于窗外,锐利的鹰眼扫过室内,最后落在停云公子伸出的手臂上。鹰腿上,绑着一枚细小的银色铜管。
停云公子取下铜管,挥了挥手,那猎鹰立刻悄无声息地振翅离去,消失在依旧沉沉的夜色中。
他捏碎铜管外的火漆,取出内里卷着的纸条,目光快速扫过。随即,他脸上那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意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凝重、讶异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的神情。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苏晚,眼神已与方才截然不同,仿佛重新审视一件稀世珍宝。
“郡主,”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看来,我们的交易,需要提前兑现一部分了。”
他将那张纸条递向苏晚。
苏晚心中疑窦丛生,接过纸条,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看清了其上寥寥数语。那字迹并非萧彻的锐利风格,而是一种陌生的、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肃穆——
“朕已悉。江南事,暂缓。即刻护送昭宁返京。不得有误。”
落款处,是一方极小却清晰无比、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朱砂御印!
苏晚的指尖猛地一颤,纸条几乎脱手!瞳孔骤然收缩!
陛下?!是陛下的亲笔手谕?!直接传给了停云公子?!他竟有直通御前的渠道?!而且……陛下已知晓江南之事?还命他……护送她回京?!
这突如其来的御令,如同另一道惊雷,在她本已波澜万丈的心湖中,再次炸开滔天巨浪!
停云公子看着她震惊失色的模样,缓缓收起折扇,唇角重新勾起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眸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看来,郡主身上的秘密,远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得多。”他轻声道,“准备一下吧,天一亮,我们便启程返京。这江南的戏,该换到真正的舞台上去唱了。”
窗外,第一缕微弱的曙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沉沉的黑暗。
天,快要亮了。
而苏晚却觉得,自己正坠入一个更加深邃、更加叵测的迷雾之中。玉扣的秘辛,停云的身份,陛下的突然介入……这一切,都预示着,京华之地,等待她的绝非风平浪静,而是一场早已布好棋局、只待她入瓮的惊天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