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城在晨曦微露中苏醒,昨夜的雷暴与血腥仿佛只是一场幻梦。运河水面波澜不惊,倒映着逐渐明朗的天空,偶有早起的船只划过,留下道道浅淡的涟漪。然而,停泊在东南埠头的那支悄然集结的船队,却无声地昭示着某种不寻常的变动。
“停云”画舫并未启航,依旧静泊原处,仿佛昨夜的一切与之毫无干系。取而代之的,是三艘看似普通却吃水颇深、护卫森严的青篷官船。船头悬挂的,并非任何家族徽记,而是一面玄底金纹、象征着皇家驿传的令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别院门前,车马早已备齐。谢云舟面色凝重,将一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亲手交到苏晚手中,低声道:“晚晚,江南风云阁诸事,我已安排妥当,账册名录皆在此匣中。此去京城,风波险恶,万事……务必珍重。”他眼中满是未尽之忧,却深知御令如山,不可违逆,更不可随行。
苏晚接过木匣,指尖触及冰凉的木质,心中亦是一片沉凝。她点了点头:“云舟哥哥放心,江南基业,暂托付于你。待京城事了,我们再图后计。”她顿了顿,声音更低,“鬼哭荡之事,暂缓探查,一切……待我消息。”
“我明白。”谢云舟重重点头。
此时,一名身着宫中内侍服饰、面容沉静的中年太监缓步上前,对着苏晚微微躬身,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宫闱特有的刻板与分寸:“郡主,时辰不早,该启程了。陛下有旨,命奴婢等沿途悉心伺候,定护郡主周全抵京。”
苏晚抬眸,看了一眼这位眼生的内侍,又瞥向不远处负手而立、仿佛只是旁观风景的停云公子。他今日换了一身更为低调的深青色常服,却依旧掩不住那份卓然气度。接到御令的是他,出面安排的也是他,此刻护送的却成了宫中内侍。他在这其中,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
她敛去眼底所有疑虑,微微颔首:“有劳公公。”
登上马车前,停云公子终于踱步过来,唇角噙着那抹惯有的浅笑,递过一枚小巧玲珑、触手温润的白玉令牌,令牌上仅刻着一个飘逸的“云”字。
“京城水深,郡主若遇不便,可持此令,至城南‘闲云堂’寻一位姓墨的先生。”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赠予一件寻常玩物,“或许,能帮郡主省去些不必要的麻烦。”
苏晚接过令牌,指尖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她深深看了停云公子一眼,并未多问,只道:“多谢公子。”
“一路顺风。”停云公子微微一笑,退后一步,让开了道路。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马车在宫廷侍卫的护卫下,缓缓驶向码头。苏晚靠坐在柔软的车厢内,指尖摩挲着那枚白玉令牌和冰凉的木匣,心绪如窗外流转的街景,纷乱难平。
陛下的手谕,停云的令牌,谢家的托付,还有心口那枚沉寂却沉重的玉扣……这一切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裹挟着,推向那座波谲云诡的皇城。
一路无话。
皇家驿传的令旗果然畅通无阻。船队沿运河北上,沿途关卡早早放行,地方官员甚至不及迎送,船队便已扬帆远去。待遇之规格,远超一位郡主的常例,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急切与隐秘。
苏晚大多时间独处舱室,凭窗望着两岸不断倒退的景色,从江南的婉约渐变为北地的开阔,心也一点点沉静下来,继而覆上一层冰冷的警惕。她反复推敲着可能面对的局势,揣摩着圣意,更担忧着萧彻的处境。玉扣一直安安静静,反而让她更加不安。
十日后,船队抵达通州码头。并未停留,早有宫中安排的华丽凤辇与仪仗等候在侧,无声而高效地接上苏晚,一路疾行,通过朝阳门,直入皇城。
高耸的朱红宫墙,巍峨的琉璃殿宇,肃穆的禁军侍卫……熟悉又陌生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与离京时相比,此次归来,气氛似乎更加凝滞,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
凤辇并未驶向郡主府,也未前往慈宁宫或任何后宫主位宫殿,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宫道,最终停在了位于外朝与内廷交界处的一处僻静殿阁——“静思斋”前。此处素来是皇室成员入宫暂歇或等候召见之所,陈设清雅,守卫却异常森严。
“陛下有旨,请郡主暂歇于此,待召。”那随行的中年太监躬身道,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软禁?还是保护?苏晚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依言下了凤辇,步入殿中。
殿内早已收拾妥当,熏着淡淡的檀香,一应物品俱全,甚至备好了换洗的宫装。伺候的宫女太监低眉顺眼,行动悄无声息,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拘谨。
苏晚刚更衣净面,坐下不到一刻钟,殿外便传来了通传声:“太后娘娘驾到——”
来得真快!
苏晚眸光一凝,立刻起身,整理衣襟,迎至殿门。
安阳长公主亲自搀扶着太后,缓步而入。太后今日并未着大妆,只一身暗紫色绣金凤常服,发髻挽得简单,簪着几支碧玉簪,面色看似平和,眼底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深藏的审度。
“臣女苏晚,恭请太后圣安。”苏晚依礼深深下拜。
“起来吧。”太后的声音略显沙哑,带着一丝倦意,“哀家听闻你回来了,过来瞧瞧。江南一行,可还顺遂?”她目光落在苏晚脸上,细细打量着,仿佛要从中找出些什么。
苏晚垂眸,语气恭谨:“劳太后挂心,一切安好。江南风物宜人,臣女受益匪浅。”她答得滴水不漏,绝口不提任何风波。
太后沉默片刻,缓缓于主位坐下,长公主静立一旁,目光亦在苏晚身上流转。
“安好便好。”太后似是叹了口气,“如今这宫里宫外,能让人省心的不多了。皇帝近日忙于朝政,心绪不佳,你既回来了,便安安分分的,莫要再惹出什么事端,徒增烦忧。”这话,似是关怀,更是警告。
苏晚心头雪亮,太后此来,绝非单纯探视,而是代表宫中某种势力前来试探与施压。她恭顺应道:“臣女谨记太后教诲。”
太后又闲话了几句家常,问了些江南风物,看似随意,实则句句暗藏机锋。苏晚皆谨慎应对,不露半分破绽。
约莫一炷香后,太后似有些乏了,由长公主扶着起身:“罢了,你一路劳顿,好生歇着吧。哀家回了。”
“恭送太后。”
送至殿门,望着太后鸾驾远去,苏晚缓缓直起身,背心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太后方才的话语虽未明说,但那句“皇帝心绪不佳”、“莫惹事端”,已然透露出极大的信息——陛下对江南之事已知情,且态度晦暗不明,宫中各方势力正密切关注,甚至可能已有了某种程度的博弈。
回到殿内,尚未坐定,殿外又响通传:“贵妃娘娘遣人送来补品,给郡主压惊。”
苏晚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正主来了。
一名身着长信宫服饰的大宫女端着锦盒入内,行礼后笑道:“贵妃娘娘听闻郡主回京,特命奴婢送来血燕与老参,给郡主补补身子。娘娘说,郡主在江南受了惊吓,回京便好生将养,宫中事宜,不必挂心。”
锦盒开启,里面确实是上好的滋补品,然而那宫女笑意盈盈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与审视。
“多谢贵妃娘娘厚爱。”苏晚神色淡然,“臣女一切安好,不敢劳娘娘费心。”
那宫女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方才退下。
人一走,苏晚脸上的浅笑瞬间消失无踪。贵妃此举,看似关怀,实则是明目张胆的警告与监视,告诉她,她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她独坐殿中,指尖冰凉。这静思斋,看似平静,实则已成风暴中心。太后、贵妃、乃至未露面的陛下……各方目光皆聚焦于此。而她,如同置身于透明琉璃罩中,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然而,她心中最记挂的,依旧是萧彻。他如今何在?是否安然?昨夜那撕心裂肺的共感,究竟为何?
正当她心绪纷乱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不同于以往宫人沉稳的节奏。
一名小太监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入内,手中捧着一套叠得整齐的崭新宫装,看似是来送换洗衣物。行至苏晚近前,他飞快地抬起眼皮,递过一个极其细微的眼神,随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枚卷得极细的纸条塞入了苏晚身侧茶几上的茶碟之下!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若非苏晚一直保持高度警觉,几乎难以察觉!
“郡主,这是尚衣局新送来的衣裳。”小太监声音如常,躬身退下。
苏晚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待那小太监退出门外,殿内重归寂静,她才看似随意地伸手去端茶盏,指尖悄然拂过碟底,将那枚细小的纸卷纳入袖中。
动作流畅自然,毫无破绽。
回到内室,屏退左右,她迅速展开纸卷。上面只有一行极小却熟悉无比的锐利字迹,是萧彻的亲笔!
“安。勿忧。今夜子时,西偏殿角门。”
苏晚猛地攥紧纸条,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热意猛地冲上眼眶!
他还活着!他安然无恙!并且,他竟有办法将消息送入这守备森严的静思斋!还要今夜来见她!
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稍稍落下,却被更大的担忧与急切取代。今夜子时……西偏殿角门……他要冒险来见她!
窗外,日头渐渐西斜,将巍峨的宫墙拉出长长的阴影。寂静的殿宇中,暗流汹涌更甚。
苏晚将纸条凑近灯烛,看着它化为灰烬,眸中光芒闪烁,冰冷而决绝。
今夜,她必须见到他。无论多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