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沉重而滞涩。苏晚独坐窗边，目光落在窗外被高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夕阳的余晖正一点点褪去，将殿宇的飞檐斗拱染上一层凄艳又冰冷的金红色。远处宫道上，隐约传来侍卫换岗时甲胄碰撞的沉闷声响，规律而压抑，如同这座皇城永恒不变的心跳。
袖中那枚细小的纸卷，早已化为灰烬，却仿佛依旧灼烫着她的肌肤，更灼烫着她的心。萧彻的字迹，简短，锐利，带着他一贯不容置疑的决断，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穿越重重宫禁传递消息的艰险。
“安。勿忧。今夜子时，西偏殿角门。”
短短十字，却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安然，这让她几乎要喜极而泣，紧绷了数日的心弦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忧虑与焦灼。他要来！在这宫禁森严、无数双眼睛紧盯的静思斋，在子夜时分，他要冒险前来见她！
这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一旦被发现，私会宫闱，窥探禁中，哪一条都是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大罪！他为何要如此兵行险着？是京中局势已危急到必须当面告知？还是……他察觉到了她所不知的、更迫在眉睫的危险？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飞速盘旋，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掐入掌心，细微的刺痛感帮助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名小宫女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进来更换烛台里的蜡烛，又悄无声息地退下。整个过程，她甚至不敢抬眼看一下苏晚。这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监视感，比任何明目张胆的敌意更让人心惊。
太后方才的“关怀”，贵妃送来的“补品”，还有这殿内外看似恭顺、却眼线密布的宫人……她仿佛被困在一张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巨网中央，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可能被捕捉、解读，然后呈递到那些高高在上的执棋者面前。
时间在令人焦灼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晚膳准时送来，菜式精致，却味同嚼蜡。苏晚勉强用了些，便挥手让人撤下。她需要保持清醒，更需要体力，以应对今夜未知的会面。
宫灯次第点亮，将殿内照得通明，却驱不散那沉沉的暮色与更深的寒意。苏晚借口白日舟车劳顿，欲早些安歇，屏退了所有伺候的宫人，只留玉珠一人在外间守夜。
殿门合拢，内室终于只剩下她一人。她吹熄了大部分灯烛，只留床头一盏昏黄的纱灯，制造出已然入睡的假象。自己则和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竖起耳朵，捕捉着窗外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心口的玉扣安安静静，那温热的触感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慰藉，证明着另一端的那个人，正在为这次危险的会面而行动。她无法想象他是如何避开重重守卫，如何规划路线，如何计算时间……每一次思及，心脏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子时将近。宫中的更鼓声透过厚重的宫墙，模糊地传来，一声，又一声，敲在死寂的夜里，也敲在苏晚紧绷的心弦上。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内室通往西偏殿的那扇不起眼的角门旁。这是一扇平日里几乎不会开启的便门，门外是一条狭窄僻静的甬道，通常只有负责杂洒的粗使宫人会偶尔经过。此刻，门外一片漆黑寂静。
她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冰凉的门板，仔细聆听。
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隐约的风声，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更鼓声似乎已经敲过了子时。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出了意外？被发现了？还是他临时改变了计划？
一阵冰冷的恐惧悄然爬上脊背。她攥紧了袖中的银簪，指尖冰凉。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希望之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机括转动声，自门锁处响起！
苏晚浑身一僵，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门被从外面推开一道极窄的缝隙，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随即反手将门轻轻合上，落栓。
动作快如鬼魅，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内室光线昏暗，苏晚只能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周身带着一股从外面带来的、冰冷的夜露气息。他转过身，目光在昏暗中精准地捕捉到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暗影中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风暴与……失而复得的急切。
“萧彻……”苏晚几乎是无声地唤出这个名字，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一步上前，冰冷的指尖瞬间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腕，力道极大，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确认她的真实存在。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身上还带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与尘土的味道。
“你……”苏晚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了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红血丝，心头猛地一揪，“你受伤了？！”
“无碍。”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沙砾磨过，目光却如同烙铁般灼灼地锁着她，上下打量，确认她完好无损，“你怎么样？江南……他们有没有伤到你？”他的语气急促，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后怕与焦灼。
“我没事，停云公子的人及时赶到。”苏晚快速低语，反手抓住他的手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陛下为何突然召我回京？你昨夜……”
提到昨夜那撕心裂肺的共感，她依旧心有余悸。
萧彻眸色一暗，握着她手腕的指尖微微收紧，仿佛那痛楚再次袭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语速极快却清晰地道：“时间紧迫，长话短说。陛下召你回京，是因我昨日凌晨，冒死闯宫，将鬼哭荡沉船与羽林卫灭口的铁证，直呈御前！”
苏晚倒吸一口凉气！闯宫直呈？！这简直是九死一生的疯狂之举！
“陛下……震怒？”她声音发紧。
“惊怒交加。”萧彻语气冰冷，“此事牵扯先帝晚年炼丹旧事与皇室声誉，更涉及当今……陛下虽未明言，但显然此前亦被蒙在鼓中。龙颜大怒，当场羁押了内廷监掌印太监及数名涉事勋贵，并秘调宗人府与暗卫彻查。但，”他话锋一转，声音更沉，“贵妃一党根基深厚，反应极快，立刻反咬一口，称我勾结南疆，构陷贵妃，图谋不轨。朝堂之上，此刻已是风刀霜剑，僵持不下。”
苏晚的心瞬间沉入谷底。果然！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此事已从暗处的阴谋博弈，彻底撕破脸皮，摆到了朝堂之上，成了你死我活的正面交锋！
“陛下将你召回，名为休养，实为保护，亦是……暂作人质，平衡局势。”萧彻的目光扫过这间看似舒适实则如同囚笼的殿宇，眼中戾气一闪而逝，“他需要时间厘清真相，也需要……看看各方反应。你在此处，看似安全，实则步步惊心。太后、贵妃，绝不会坐以待毙。”
“那停云公子……”苏晚急切问道，“他究竟是谁？陛下为何……”
“他的身份，我已有猜测，但尚未最终证实。”萧彻打断她，眉头紧锁，“此人深不可测，与南疆、藩镇乃至宗室旧怨皆有牵连。他出手助你，绝非善意，必有所图。陛下用他，亦是权衡之术，你务必小心，不可轻信！”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心口，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凝重：“还有一事，至关重要。你可知你身上这玉扣，并非完物？”
苏晚心头猛地一跳：“停云公子也这般说！他说需阴阳双扣合一……”
“他竟连这也知道？！”萧彻眼中骇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化为更深的冰寒，“不错！逆天改命，需以阳扣为引，献祭寿元，承天地反噬；阴扣为承，护佑魂魄，重燃生机。双扣分离，契约不稳，反噬之力时刻侵蚀献祭者。唯有双扣合一，方能彻底稳固契约，甚至……可能逆转部分代价。”
他握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逼人：“晚晚，阳扣在我这里。但合一之法，极其凶险，需特定时机与媒介，稍有不慎，你我皆可能魂飞魄散！此事绝不可假手他人，尤其……是那停云！”
苏晚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他。所以……他一直在承受着反噬之苦？所以昨夜那剧痛……所以他的疲惫苍白……都是为了她！
“你……”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声音哽咽，“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徒增担忧。”萧彻抬手，略显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声音低沉而坚定，“我既选择逆天改命，便从未后悔。护你周全，是我唯一所愿。”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仿佛夜枭掠过的扑翼声！
萧彻神色骤然一凛，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了一下，那拥抱短暂却用力得几乎让她窒息，充满了不容错辨的决绝与眷恋。
“有人来了！我必须走了！”他在她耳边急速低语，“记住，万事谨慎，相信玉扣感应，非我亲至，绝不可信任何传讯！等我！”
话音未落，他已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至角门边，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关切，有警告，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
门扉轻启复又合拢，黑影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冰冷的夜露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证明着方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会面并非虚幻。
苏晚独自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他方才握过的力度与冰凉，心口被巨大的信息量与更深的担忧填满，几乎喘不过气。
鬼哭荡真相揭开，朝堂对峙，陛下态度暧昧，贵妃反扑，停云公子莫测，玉扣秘辛，反噬之苦……这一切交织成一张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罗网，将她与他紧紧缠绕其中。
而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侍卫巡逻的脚步声，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她迅速退回榻边，吹熄最后一盏灯烛，和衣躺下，拉紧锦被，强迫自己闭上双眼，放缓呼吸，装作已然熟睡。
心脏却在黑暗中狂跳不止。
今夜之后，风暴才真正开始。而她与他，已站在了这场漩涡的最中心，再无退路。
唯有前行，直至……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