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苑探视后的第三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压得人心头沉郁。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出西北宫门,脸色惨白如纸,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奔向慈宁宫方向,气都喘不匀,便一头栽在当值大太监跟前,尖着嗓子哭嚎出声:
“不好了!总管!静…静思苑那位赵官女子……殁了!”
消息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在后宫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上骤然炸开。
死因报的是“旧疾突发,痰壅气绝”,一份语焉不详的呈报被送至内务府,流程走得飞快,透着一种急于盖棺定论的仓促。一个冷宫疯妇的死亡,在这深宫之中本激不起半点涟漪,甚至不配递到御前。然而,当这死亡恰好发生在昭宁郡主奉懿旨探视之后,便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流言总是生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而后借着风,悄无声息地蔓延。
不过半日功夫,宫人窃窃私语的版本已几经更迭。最初还只是“赵官女子没福,刚得了郡主恩赏便去了”,渐渐成了“郡主去后当夜便哀嚎不止,像是冲撞了什么”,最后竟演变成“昭宁郡主命格过硬,克亲克友,连冷宫的疯婆子沾了她一点恩惠,都受不住这福分,被活活克死了”。
恶毒,且精准地戳向苏晚那本就引人猜忌的“孤煞”之名和模糊身世。
“郡主,外头那些话,您别往心里去。”玉珠捧着新沏的茶,看着临窗而立的苏晚,语气满是担忧。窗外的蝉鸣嘶哑得令人心烦。
苏晚转过身,面上并无怒色,只眸底凝着一片化不开的寒冰。“往心里去?”她轻轻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心口,那玉扣今日格外安静,却反而让她觉得不安,“她这是嫌那护甲和墨水巷的虫子还不够明白,要再添一把火,将这‘克亲’的名声,彻底扣死在我头上。”
一石二鸟。既灭了冷宫可能的口舌,又将脏水泼向她,进一步孤立她。贵妃薛氏,出手越来越急躁,却也越发狠辣。
“太医署的人去看过了?”苏晚问。
“去了,”玉珠低声道,“是两个面生的太医,进去不到一刻钟便出来了,只说是急症。内务府已派人将……将尸身移送化人厂了。”她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丝恐惧。化人厂,那是处理宫中贱役或罪奴尸首的地方,一旦送入,便是真正的灰飞烟灭,再无对证。
动作太快了。快得不符合宫规,快得像是急于抹去所有痕迹。
“备车。”苏晚忽然道。
玉珠一惊:“郡主,您要去哪儿?此刻宫中流言正盛,您若是……”
“去谢家药庐。”苏晚语气平静,“探病。”
药庐内,依旧弥漫着苦涩的清芬。那名中毒的护卫情况已稳定,但依旧虚弱。谢云舟正在为他换药,伤口周围的青黑色已褪去大半,但新生的皮肉仍显狰狞。
见苏晚进来,谢云舟温和一笑,眼底却带着倦色:“放心,性命无碍,只是这蛊毒霸道,需好生将养一段时日。”
苏晚颔首,目光落在护卫依旧有些恍惚的脸上:“那日……在墨水巷附近,或是在更早之前,你可曾留意到任何异常的人或事?比如……特殊的香气,或者,看起来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人?”
那护卫努力回想,眉头因虚弱和费力而紧皱:“异常……属下,属下好像……在巷口等您时,闻到一股很淡的……像是某种花香,甜得有点发腻……然后,看到一个穿着灰布衣裳、拎着个旧药箱的老妪,低着头,走得很快,一拐弯就不见了……当时没在意……”
花香?老妪?药箱?
苏晚与谢云舟对视一眼。谢云舟神色凝重起来:“南疆某些秘蛊,配置时常需以特殊花草为引,气味异于常花。而精通蛊术者,确常以游医、药婆身份掩饰。”
线索虽模糊,却再次指向了那个隐匿于暗处的、使用蛊毒之人。
离开药庐时,已是午后。苏晚并未直接回府,马车不紧不慢地行在熙攘的街市。她需要理清思绪,那冷宫老妇癫狂的面容和破碎的呓语,总在她眼前晃动。
“海棠…开了……要命……”
海棠……贵妃……
马车忽然轻轻一顿,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车夫恭敬的声音:“郡主,前面像是谁家的马车坏了,堵住了路。”
苏晚微微蹙眉,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前方不远处,一辆看似朴素的青帷马车斜停在路中,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焦急地对着车内说着什么,几个小厮围着车轮查看。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娇美却带着惊惶的年轻脸庞,衣着不俗,似是哪家官员的女眷。
那女子恰好抬眼,与苏晚视线撞个正着。她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认出苏晚,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忙又低下头去。
苏晚觉得此女有几分面熟,略一思索,记起似乎是某位翰林院编修的夫人,姓崔,曾在一次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是个胆小寡言之人。
她本不欲多事,正欲吩咐车夫绕道,却见那崔氏像是鼓足了勇气,竟由丫鬟搀扶着下了车,朝她的马车走来。
“臣妇崔王氏,惊扰郡主车驾,请郡主恕罪。”她声音细弱,带着颤音,依礼下拜。
“崔夫人不必多礼,可是车驾出了故障?”苏晚隔着车帘问道。
“是…车轴似是断了,已让人回去唤人了,只是……”崔氏欲言又止,抬头飞快地瞥了苏晚一眼,又迅速低下,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臣妇…臣妇方才听闻宫中…静思苑之事……郡主…您…”
她声音愈发低了,几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怪的急切与恐惧:“那地方…不干净…早年死过不少人的……尤其是、是那些惹了‘那位’不快的……您…您千万要当心…有些花,看着艳,根子却是烂的,碰不得…沾上了,就、就甩不脱了……”
她的话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像是极度害怕,却又忍不住想提醒什么。
苏晚心中猛地一凛!“那位”?“花”?
她立刻追问:“崔夫人,你可知些什么?”
崔氏却像是被自己的大胆吓到了,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连连摇头:“臣妇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只是胡言乱语…郡主就当没听见…没听见…”她说着,几乎是仓皇地行了个礼,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马车旁,再也不肯往这边看一眼。
就在这时,崔府的家仆领着修车的人赶到了。嘈杂声中,苏晚的马车得以继续前行。
她坐在车内,指尖冰凉。崔氏那恐惧的眼神、含糊的警告,与冷宫老妇的癫狂呓语、墨水巷的诡异蛊毒,慢慢地交织在一起。
崔氏的夫君是翰林院编修,掌修实录、史志,或许……曾接触过某些被封存的旧档?而崔氏本人,这般胆小,为何独独对她说这些?
是有人借她之口传递警告?还是她无意间知晓了什么,今日恰逢其会,忍不住出言提醒?
“那位”……“花”……
贵妃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大网,似乎笼罩得比想象中更广。
是夜,风云阁顶楼。
烛火将萧彻的身影投在墙上,挺拔而孤峭。他听苏晚说完今日遭遇,包括崔氏那番古怪的警告,面色沉静,唯有眸色深得望不见底。
“崔文斌,翰林院编修,为人谨慎,甚少结交朝臣。其妻王氏,出身不高,性子怯懦。”他缓缓道出崔氏背景,“能让她怕成这般,脱口说出那等话,她听闻的,或她夫君接触到的,绝非寻常事。”
他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棠”字。墨迹淋漓,笔锋锐利。
“贵妃爱棠,宫中尽知。”他放下笔,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那个字上,“静思苑的老妪癫狂呓语,提及‘海棠’;墨水巷的蛊毒,需特定药引,或带异花之味;崔氏隐晦警告,‘花根已烂’。”他抬眸看苏晚,“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条无形的线穿着,都汇向这一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确定:“她现在做的,不只是在灭口,更是在……清理。清理所有可能与旧事沾边的蛛丝马迹,所有可能被翻起的尘埃。她在害怕了。”
“害怕?”苏晚微微蹙眉,“她已权势熏天,为何害怕?”
“因为你的出现,晚晚。”萧彻的目光转向她,深沉无比,“你活着,并且开始追查,这就是她最大的恐惧来源。南宫旧案牵扯太广,一旦开始松动,便是天崩地裂。她必须在你查到最核心的秘密前,掐灭所有火苗,包括……你。”
窗外夜风渐起,吹得窗棂轻轻作响,如同暗处窥探者的低语。
苏晚看着纸上那个墨色淋漓的“棠”字,仿佛看到无数扭曲的枝蔓,缠绕着森森白骨,正从黑暗的过去蔓延而来,欲将她拖入无尽的深渊。
而这一次,她不会再退。
“既然她如此害怕,”苏晚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那我便更要看看,那海棠花下,究竟埋着多少枯骨,又藏着怎样见不得光的秘密。”
棋局之上,落子无悔。狩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