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街头偶遇崔氏,已过去五日。宫中对静思苑赵官女子“急病而亡”的议论,在某种无形的压制下,渐渐平息,只余下一些不敢见光的窃窃私语,沉入深宫琐碎的日常之下。然而,苏晚心知,这平静不过是下一场风浪来临前的假象。贵妃薛氏清理痕迹的手,绝不会停下。
风云阁顶楼,苏晚面前摊开着数卷京城坊市图与历年宫苑修缮录。她的指尖在翰林院所在的光禄坊与崔氏夫君崔文斌宅邸所在的安仁坊之间缓缓划过。距离并不近,崔氏那日出现的地点,离两者都有些偏离。
“查清了?”她未抬头,声音平静。
阴影中,一名身着寻常布衣的缇骑低声回禀:“是。属下连日暗查,崔编修近日并无异常,每日往来于翰林院与宅邸之间,深居简出。其夫人王氏,亦极少出门。那日马车故障的街道,并非她平日采买或访友的必经之路。车轴断裂处,有细微的锯痕,并非自然磨损。”
果然。那场看似偶然的相遇,实则是被人精心设计的局。有人算准了崔氏的性格,算准了苏晚的路线,甚至算准了时机,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将那些含糊又关键的词语——“那位”、“花”、“根子烂了”——送到她耳边。
是警告,也是引诱。引诱她将目光投向那个可能藏着秘密的地方——翰林院。
“翰林院……”苏晚轻声咀嚼着这三个字。国史编修,典藏秘籍,记录帝王言行,自然也封存着那些不宜为外人道的隐秘。南宫旧案卷宗若还有残片,那里是最可能的所在。
然而,那是清贵之地,守卫森严,规矩繁多,绝非墨水巷或静思苑可比。擅闯,是死罪。
“宫中可有消息?”她转而问道。
“宫中眼线报,贵妃近日常召见内廷监掌印太监,过问库藏之事,尤其关注前朝旧物名录。长信宫用度也较往日更奢,似在筹备什么。”缇骑回道。
苏晚眸光微凝。贵妃也在查?她在找什么?还是想确认什么是否还在掌控之中?
夜色渐深,窗外的京城沉入一片静谧。心口的玉扣忽然传来一阵轻微而持续的温热,不同于警示的灼烫,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共鸣。
他来了。
窗棂微响,玄色衣袂拂过,带进一丝夜露的凉意。萧彻无声无息地立于室内,目光先是落在苏晚略显疲惫的眉眼间,继而扫过她案上那些舆图。
“翰林院非比寻常。”他开口,声音低沉,直接点破了她的思绪,“守卫明暗交错,皆有品级在身,耳目灵通。纵是锦衣卫,无旨亦不得擅入书库重地。”
“我知道。”苏晚抬眼看他,“所以,不能闯,只能借。”
“借?”
“再过半月,便是翰林院十年一度的‘晒书节’。”苏晚指尖点在一份过往记载上,“依例,届时会开放外围书库,允官员及有功名的学子入内观摩古籍,以防潮防蛀为名,实则彰显文治。这是一个机会。”
萧彻走近,俯身看向那卷记载,他的气息靠近,带着淡淡的冷冽松香,与她案上的茶香交织。“晒书节期间,人员混杂,确是时机。但核心卷宗库,绝不会开放。且贵妃若真在寻找或掩盖什么,届时必会加派人手紧盯。”
“她不盯,我反而难以下手。”苏晚语气冷静,“她动了,才会露出破绽。我们需要一个让她不得不分散注意力的理由。”
萧彻直起身,看着她:“你想怎么做?”
“她近日不是常在关心前朝旧物库藏吗?”苏晚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弧,“那便让她‘找到’她一直想找,或者……一直怕人找到的东西。不必是真品,一份足够以假乱真的‘前朝密诏’,突然出现在她绝对掌控不了的地方,比如……某位与她素来不睦的太妃宫中,如何?”
调虎离山。让贵妃自顾不暇,便无力他顾。
萧彻眼中掠过一丝锐光:“风险不小。若被识破……”
“所以需要最快的手,放入最合适的地方。”苏晚看向他,“锦衣卫中,应有此能人。”
四目相对,烛火在两人眼中跳跃,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转。他深知她的决心,她亦明白他的顾虑与支持。
“此事我来安排。”萧彻最终颔首,应承下来,“但你不可亲自前往翰林院。届时我会让人混入晒书人群,你需要什么,告诉我。”
苏晚沉吟片刻,道:“我需要知道永熙十二年,即南宫家出事那年,翰林院所有当值修撰、编修的名录,以及……那年前后,所有关于官员调度、封赏、弹劾的流水记录,尤其是涉及兵部、西南边镇的只言片语。”核心卷宗难碰,但这些边缘的记录,或许能从侧面拼凑出一些被忽略的细节。
“好。”萧彻记下,“你……”
他话未说完,目光忽然一凝,落在苏晚微微敞开的衣领下,那枚温润玉扣之上。只见那玉扣表面,此刻竟隐隐泛着一层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粉晕,如同被夕阳余晖映照的海棠花瓣。
苏晚也低头看去,微微一怔。这玉扣示警多为灼热,泛起如此异色,却是头一遭。
萧彻眉头微蹙,伸手从自己怀中取出另一枚玉扣。两枚玉扣靠近的刹那,那粉晕似乎更明显了些,且微微发烫。
“这是……”苏晚讶然。
萧彻面色凝重,指尖细细摩挲那泛起的异色:“玉扣共生,除却警示危难,有时也会对特定的……蛊引或咒术残留起反应。”他抬眸,眼神锐利如刀,“你近日可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尤其是,带有花香之物?”
花香?苏晚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想起那中毒护卫昏迷前的呓语——甜腻的花香!还有冷宫那令人不适的药气中夹杂的甜腥!
“没有直接接触。”她迅速回想,“但墨水巷的蛊虫,还有静思苑内,似乎都有异常的花草气息。”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而且,贵妃薛氏,最爱海棠。”
萧彻握紧了玉扣,眸中寒芒大盛:“南疆有种秘术,以特定花蛊为引,辅以咒术,可远距离追踪人之气息,甚至……潜移默化影响心神,令人日渐焦躁,最终癫狂而死。症状,便似那静思苑的赵官女子。”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苏晚全身。所以,那日冷宫之行,她虽未直接中毒,却可能已被那诡异的花蛊气息标记?贵妃不仅灭口,还要用这种阴毒的手段,远程咒杀她?
“可能清除?”她力持镇定地问。
萧彻默然片刻,道:“施术者死,或找到其下咒的媒介,毁之。”他看向她,眼神深沉似海,“在此之前,你需静心凝神,切勿情绪大幅波动,以免为蛊引所乘。我会加快追查那下蛊之人的踪迹。”
他上前一步,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衣领下的玉扣,最终却停住,只深深看着她:“万事小心。翰林院之事,我自有安排,你暂勿轻动,一切待我消息。”
他的担忧如此明显,几乎要破开那惯常的冷硬外壳。玉扣上那抹不祥的粉晕,如同悬于头顶的利刃,预示着看不见的危险已然逼近。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迎上他的目光:“我明白。”
萧彻离去后,室内重归寂静。苏晚独自坐在灯下,指尖轻轻抚摸着那枚泛着淡淡粉晕的玉扣。它不再仅仅是温热的寄托,更成了索命的标记。
贵妃的触手,远比她想象的更隐秘、更恶毒。不仅要用流言毁她名誉,用权势压她生存空间,如今,更要直接用这阴邪之术,取她性命。
棋盘之上,对手已不再满足于吃子,而是要直接掀翻棋盘。
她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最终落回案上那份关于翰林院晒书节的陈旧记载上。
风暴将至,她已无路可退。唯有前行,在那重重迷雾与杀机中,撕开一道口子,寻得一线生机。
而那把钥匙,或许就藏在那些泛着墨香、也染着血色的故纸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