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蜀州城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像是打翻了一瓶浓稠的暖黄色调颜料。平日里喧嚣的街道变得空旷而安静，沿街的店铺大多拉下了卷帘门，贴上了红纸黑字的“春节休业，初八开张”。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比往日更浓烈的、具象化的期盼和喜悦。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暖融的光，阳台上挂满了香肠、腊肉、风鸡，油光锃亮，散发着诱人的年味。
偶尔有顽童迫不及待地点燃零星的摔炮，“啪”的一声脆响，炸开一小团白色的烟雾和欢快的惊叫声，旋即又被更大的寂静吞没，仿佛在积蓄着除夕夜真正的狂欢。
林晓宇家也不例外。小小的客厅里，电视机里放着喧嚣的歌舞节目充当背景音，母亲王秀兰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油炸食物的浓郁香气和蒸锅冒出的腾腾白气交织在一起，是年夜饭进入最后冲刺阶段的信号。父亲林建国难得清闲，坐在沙发上，一边剥着花生，一边看着报纸，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林晓宇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寒假作业。书桌前的窗户玻璃上，因为室内外的温差，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无意识地用手指在上面画着毫无意义的图案，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在纠结一件事——要不要给苏晚晴打个拜年电话。
这个念头从年前几天就开始在他心里盘旋，像一只找不到落脚点的小鸟，扑棱着翅膀，搅得他心神不宁。
按理说，同学之间，春节打个电话拜年，再正常不过。但一想到电话接通后要说些什么，怎么才能显得自然又不刻意，怎么才能在那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让她听清自己的祝福，并且不显得傻气……他就觉得这事儿难度系数有点高。
尤其是对象是苏晚晴。那个安静得像一泓秋水，又敏感得像含羞草的女孩。
他脑海里闪过在文庙看她写字时的侧影，阳光下她微微泛红的脸颊，还有她讲解笔法时认真的眼神。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期待感在他心里滋生。
“晓宇！出来帮忙端菜！准备吃饭了！”母亲在厨房里一声吆喝，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来了！”林晓宇应了一声，甩甩头，暂时把电话的事搁到一边。
年夜饭总是丰盛得近乎奢侈。回锅肉油亮喷香，豆瓣鱼鲜辣诱人，腊味拼盘咸香地道，还有炖得软烂的鸡汤、清爽的凉拌鸡块、象征年年有余的烧白（扣肉）……小小的桌子被摆得满满当当。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电视机里春晚的开场音乐热闹地响着，窗外开始零星地响起鞭炮声，年味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吃饭，聊天，看春晚，吐槽节目，接受父母的压岁钱（虽然嘴上说着“这么大了不要了”，但接过来的动作一点也不慢）……每年的流程都差不多，但那份温馨和团圆感，却是无论重复多少次都不会腻的。
随着夜色渐深，窗外的鞭炮声开始密集起来，最终汇合成一片铺天盖地的、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整个城市都在沸腾，都在用这种最热烈的方式辞旧迎新。五彩斑斓的烟花不时照亮夜空，即使隔着窗帘，也能看到那瞬间明灭的光彩。
在这片巨大的喧嚣中，家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林建国离得近，顺手接了起来：“喂？哦！大哥啊！新年好新年好！……嗯嗯，都好都好！你们也新年好！……”
是亲戚打来的拜年电话。
这一个电话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接下来，电话铃声就此起彼伏，再也没有停过。父母的同事、远房的亲戚、父亲的老朋友……拜年的祝福通过电话线，源源不断地涌进这个温暖的小家。
林晓宇也接到了两个同学打来的电话，是张超和唐鹏。张超在电话那头吵吵嚷嚷，背景音里全是鞭炮声和他家饭店后厨的嘈杂，互相吼着“新年快乐”之后便大笑着挂了电话。唐鹏则言简意赅，拜完年就急着下楼放烟花去了。
每一次电话铃声响起，林晓宇的心都会下意识地揪一下，期待又紧张。但每一次，都不是他等待的那个声音。
时间一点点过去，墙上的挂钟时针渐渐指向了十一点。窗外的鞭炮声稍有停歇，但我知道，这只是下一波高潮前的短暂间隙。春晚还在热闹地进行着，父母已经开始有些困倦，强打着精神看着电视。
林晓宇的心却越来越不平静。那个念头再次顽固地冒了出来，而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再不打，可能就太晚了。或者，她会不会已经睡了？
可是，万一她也在等呢？（这个想法冒出来，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自作多情的好笑）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站起身，假装去倒水，磨蹭着走到了电话机旁边。那部老式的拨号电话，此刻在他眼里仿佛带着某种神圣的意味。
他飞快地在脑海里演练着措辞：
“喂，苏晚晴吗？我是林晓宇，新年快乐！”
不行，太生硬。
“苏晚晴同学，祝你春节快乐，新的一年学习进步…”
太官方，像群发短信。
“喂，听到我说话吗？我这边鞭炮声好大…就想跟你说声新年好…”
嗯，这个好像自然点，还提到了客观困难，能化解尴尬…
就在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手指悬在电话按键上方，犹豫着要不要拿起听筒时——
“晓宇，你杵在电话旁边干啥？想打电话？”母亲王秀兰注意到了他的异常，随口问了一句。
这一问，像是突然给了林晓宇一个推力。他心一横，像是怕自己反悔一样，飞快地抓起听筒，手指凭着记忆（他早就从班级通讯录上偷偷记下了她家的号码）按下了一串数字。
“嘟…嘟…”
听筒里传来的等待音，混合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震得他耳膜发麻。他下意识地转过身，背对着父母，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点隐私空间。
窗外，短暂的寂静被打破，又一波鞭炮的狂潮猛地掀了起来！噼里啪啦，轰隆作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在窗外厮杀。
“喂？您好，请问找哪位？”
电话通了！一个温和的中年女声传了过来，背景音里同样有隐约的鞭炮声和电视声。
林晓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发紧：“阿…阿姨，您好！新年快乐！我…我找一下苏晚晴同学，我是她同班同学林晓宇。”他几乎是吼着说的，生怕对方听不见。
“哦哦，是同学啊！新年快乐！你等一下啊，晚晴在呢！”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似乎并没有觉得深夜来电突兀，反而挺高兴。
接着，听筒里传来模糊的喊声：“晚晴！你同学电话！姓林！”
等待的十几秒钟，变得无比漫长。林晓宇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手心里微微出汗。
终于，一个清澈而略带疑惑的声音响了起来，轻轻的，像一片羽毛落在心尖上。
“喂…？”
是苏晚晴！
“喂！苏晚晴！是我，林晓宇！”林晓宇赶紧回应，声音不自觉地又提高了几分，试图压过窗外又一波震耳欲聋的鞭炮巨响，“新年快乐！祝你春节快乐！”
他说得又快又急，像是完成一项任务，说完才觉得有点傻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似乎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吼叫式的祝福给弄懵了，也可能是在分辨他的声音。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忍俊不禁的吸气声。
“嗯…谢谢。”她的声音透过嘈杂的背景音传来，依旧轻轻的，但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也祝你新年快乐。林晓宇同学。”
她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名字。
听到她的回应，林晓宇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一大半，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涌了上来。他傻笑了一下，才想起刚才构思的“台词”。
“呃…那个，我这边鞭炮声太大了，吵死了，你那边呢？”他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废话切入点。
“嗯，也挺大的。”她轻声回应。
“春晚你看了吗？感觉没啥意思…”他继续没话找话，笨拙地试图延长通话时间。
“看了一点…”她回答得很简短。
对话陷入了短暂的停滞。窗外鞭炮声震天响，听筒里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林晓宇搜肠刮肚，觉得自己蠢透了。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说点实在的。
“那个…新年了，祝你…嗯…新的一年，每天都开心，学习更上一层楼…还有，书法越写越好！”他把自己能想到的祝福都堆了上去，语气真诚又带着点笨拙的急切。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下。然后，他听到她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更柔和了一些。
“谢谢。也祝你…新的一年，万事如意。”她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又轻声补充了一句，“…生意兴隆。”
最后这四个字，带着一点点调侃的意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晓宇的心湖，荡开一圈涟漪。她居然还记得他“不务正业”的生意？
“哈哈，借你吉言！”林晓宇笑了起来，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舒畅，之前的紧张和笨拙感一扫而空，“那…我就不多说了，鞭炮太吵了。再次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她轻声回应。
“再见。”
“再见。”
林晓宇等着她先挂断了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他才缓缓放下听筒，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一回头，发现母亲王秀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玩味。父亲林建国虽然还看着报纸，但嘴角那抹笑意却藏不住。
“同学？女同学吧？”王秀兰笑眯眯地问，“叫晚晴？名字挺好听。说这么久？”
林晓宇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地：“就…就是普通同学！拜个年！人家学习可好了！年级第一呢！”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着对方的成绩。
“哦~年级第一啊~”王秀兰拉长了声音，笑得更加意味深长了，“那是得好好跟人家学习学习。”
林晓宇落荒而逃，钻回了自己的房间，但嘴角的笑容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窗外的鞭炮声依然热烈，仿佛在为他此刻的心情伴奏。虽然通话短暂，对话笨拙，甚至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噪音对抗，但那句轻轻的“新年快乐”，和那句带着细微调侃的“生意兴隆”，却像一道暖流，驱散了冬夜的寒意，让他觉得这个除夕夜，变得格外不同，格外圆满。
他躺倒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喧嚣，心里一片宁静的喜悦。
新的一年，似乎真的充满了值得期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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