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手续,是阿哲去办的。整个过程,两人几乎没有交流。明筝沉默地收拾着寥寥无几的随身物品,阿哲则像个影子般跟在后面,付款、取药,动作机械。婆婆吴秀凤没有再出现,仿佛那个在病房里提出“离婚”的人只是一个幻觉,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冰冷的、事已至此的决绝,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
阿哲开车送明筝回娘家。车窗外,基隆的街景在雨水中模糊倒退,熟悉的港都此刻显得如此陌生而压抑。阿哲几次试图开口,嘴唇翕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明筝偏头看着窗外,始终一言不发。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车子在山坡上的“清心茶行”门口停下。熟悉的茶香,透过雨幕隐隐传来,与陈家终年不散的药味形成了鲜明对比。明筝推开车门,脚步还有些虚浮。阿哲也跟着下车,似乎想送她进去。
“就到这里吧。”明筝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阿哲的脚步顿住了,看着明筝单薄的背影,最终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好好休息。有事……打电话。”
明筝没有回应,径直推开了茶行那扇熟悉的、带着铃铛声响的玻璃木门。门内温暖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郁而令人安心的焙火茶香,瞬间将她与外面湿冷的世界隔绝开来。
林妈妈正坐在柜台后戴着老花镜核对账本,听到门响抬起头。当她看到女儿苍白如纸、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模样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化为巨大的震惊和心疼。她立刻放下手中的笔和账簿,快步从柜台后绕了出来。
“明筝?你怎么……阿哲呢?”林妈妈的声音带着急切,她伸手扶住女儿冰凉的手臂,触手处的消瘦让她心头一紧。
明筝看着母亲关切的脸,一路上强撑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她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下。
林妈妈立刻明白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用力将女儿拥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没事了,没事了,回家了,回家了就好……”母亲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能包容一切伤痛的温暖。
这个拥抱,仿佛一个安全的港湾,终于让明筝这艘在惊涛骇浪中几近沉没的小船,找到了停靠的地方。她靠在母亲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实的肩膀上,放任自己痛哭失声。这一次的哭泣,不再是医院里那种绝望的死寂,而是带着委屈、痛苦和后怕的宣泄。
林妈妈任由女儿哭着,只是更紧地搂着她,眼眶也湿润了。她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女儿两次怀孕又流产,亲家那边会是什么态度,她心里有数。只是没想到,会把女儿逼到这般境地。
过了一会儿,明筝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续的抽噎。林妈妈扶着她到里间客厅的藤椅上坐下,倒了一杯温热的、自家焙制的乌龙茶塞到她手里。“先喝点水,定定神。”
明筝捧着温热的茶杯,氤氲的茶香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她断断续续地,将第二次流产,以及婆婆在病房里要求离婚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她说得很慢,很乱,但林妈妈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握着她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听完女儿的叙述,林妈妈沉默了片刻,脸上没有过多的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怜惜和了然。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瘦削的脸颊,叹了口气:“苦了你了,孩子。”
“妈,”明筝抬起泪眼,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自我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是不是因为我不肯吃荤,身体不够好,才留不住孩子?”婆家的指责,像魔咒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开始动摇坚守多年的信念。
林妈妈看着女儿眼中的脆弱和痛苦,心如刀割。她握住明筝的手,目光慈爱却异常清晰:“明筝,你看着妈。”
明筝依言抬头。
“做人,最重要的是对得起自己。”林妈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你吃素,是因为你心里有你的道理,有你的慈悲。这不是错,这是你的选择。女人的价值,不在于是不是能生儿子,更不在于是不是能吃得下大鱼大肉。在于你能否活得心安理得,能否在夜里睡得安稳。”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孩子是缘分,强求不来。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就算你天天吃龙肝凤髓,也留不住。把别人的错,硬扣在自己头上,那是傻,是跟自己过不去。”
“对得起自己”。这五个字,像一道光,穿透了明筝心中厚重的阴霾。在陈家,她听到的永远是“要对得起陈家”、“要对得起公婆”、“要对得起丈夫”,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首先要对得起的,是她自己。
温暖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意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窗外,雨不知何时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茶行里安宁静谧,只有偶尔传来的茶叶摩擦的窸窣声。这里没有逼仄的楼梯,没有压抑的药味,没有冰冷的指责和算计。
明筝靠在椅背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知道自己未来的路依然布满荆棘,离婚的阴影,身体的创伤,社会的眼光……一切都还未解决。但此刻,在母亲身边,在这充满茶香的港湾里,她第一次感觉到,也许,她不必再独自面对这一切。也许,她可以试着,先找回那个“对得起自己”的林明筝。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