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日子,像一杯渐渐泡开的温润老茶,初入口是苦涩的,但回甘缓缓而来,熨帖着千疮百孔的心。明筝不再需要面对令人窒息的药味和审视的目光,耳边也没有了催生或指责的言语。她睡在出嫁前的旧房间里,窗台上摆着几盆母亲精心照料的多肉,胖嘟嘟的,透着顽强的生机。每日清晨,在清冽的茶香中醒来,帮着母亲拣拣茶叶,打扫铺子,或是 simply坐在窗边,看着山坡下基隆港的船只来来往往。
身体在缓慢恢复,但心灵的创伤愈合得更慢。她常常会下意识地抚摸小腹,那里曾经有过两次短暂的悸动,如今只剩一片平坦的空寂。每当这时,母亲总会适时地递上一杯热茶,或拉她说些茶行的琐事,不着痕迹地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林妈妈绝口不提陈家的事,也不问明筝未来的打算,只是用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宁静的陪伴,为她营造了一个可以安心舔舐伤口的避风港。但明筝知道,有些问题,逃避不了。
果然,在一个周六的下午,阿哲来了。
他站在“清心茶行”门口,有些局促,仿佛一个误入他人领地的陌生人。雨刚停,他的鞋边沾着湿泥,头发也有些凌乱,脸色比明筝上次见他时更加憔悴,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
林妈妈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客气而疏离地将他让了进来。“阿哲来了,坐吧。明筝在楼上休息。”
“妈……不用叫她,我……我就坐一会儿。”阿哲连忙摆手,声音沙哑。他在靠近门口的一张茶桌旁坐下,双手紧张地交握着,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岳母。
林妈妈给他泡了杯茶,放在面前,便转身回到柜台后,继续整理账本,留给他足够的空间。茶香袅袅,店里很安静,只有茶叶罐开合的轻微声响。
阿哲独自坐在那里,像一尊僵硬的雕塑。他面前的茶一口没动,由热转温,再由温变凉。他几次抬头看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脚尖无意识地摩擦着地面,似乎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楼上,明筝其实早就听到了动静。她站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能透过缝隙看到楼下阿哲那副失魂落魄的背影。她的心,没有预想中的波澜,只有一片疲惫的平静。她不知道他来做什么,是道歉,是挽回,还是……来谈离婚的条件?无论哪一种,她都觉得索然无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阿哲就那样干坐着,始终没有勇气上楼,也没有开口呼唤。仿佛他此行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在这个充满她气息的空间里,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慰藉,或是完成某种形式上的“探望”任务。
最终,在枯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后,阿哲缓缓站起身。他走到柜台前,对着林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低哑:“妈……对不起。让……让明筝好好休息。”
林妈妈抬起头,看着这个曾经的女婿,目光复杂,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照顾自己。你……也保重。”
阿哲点了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茶行。玻璃门上的铃铛因为他急促的动作而发出一阵杂乱的声响,随后渐渐平息。
明筝从楼梯上走下来,看着母亲。
“他走了。”林妈妈说道,语气平淡。
“嗯。”明筝应了一声,走到窗边,看着阿哲有些踉跄的背影消失在湿漉漉的街角。他自始至终,没有说出任何有实质内容的话。没有解释,没有道歉,更没有对未来的承诺。他的到来和离开,都笼罩在一片无能又无奈的沉默里。
这种沉默,明筝太熟悉了。它比争吵更伤人,因为它代表着一种彻底的放弃和不愿承担。他或许有愧疚,有痛苦,但在家族的压力和他自身的懦弱面前,那些情绪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连走到她面前,正视她眼睛的勇气都没有。
“他看起来……状态很不好。”林妈妈轻声说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明筝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妈,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立场都站不稳,又怎么能指望他给别人遮风挡雨呢?”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妈妈心中漾开圈圈涟漪。林妈妈看着女儿,发现她眼中虽然还有未散尽的伤痛,但那种被击垮后的茫然和无助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冷冽的洞悉。
阿哲的这次沉默来访,像最后一把泥土,彻底埋葬了明筝心中对这段婚姻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终于明白,她等待的道歉、理解或支持,永远也不会来了。那个名为“丈夫”的人,早已在风暴来临前,就先一步躲进了自己的壳里,留下她独自面对一切。
也好。明筝想。至少,从此以后,她不必再为谁的沉默而失望,也不必再为谁的退缩而等待了。她的世界,在这场无声的来访后,反而变得异常清晰和简单。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