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病房,白得刺眼,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却依然盖不住那股若有似无的、属于失去的血腥气。明筝躺在病床上,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身体的虚脱感比上一次更甚,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掏空,只留下一具冰冷、空洞的躯壳。麻药的效力正在逐渐消退,小腹传来一阵阵钝痛,但这疼痛,远不及心口那片荒芜来得彻骨。
婆婆吴秀凤那句尖利的“存心要绝我们陈家的后”,像淬了毒的冰棱,牢牢钉在她的耳膜上,反复回响。她没有力气争辩,甚至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绝望到了极致,原来是这般万籁俱寂。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走近。是吴秀凤和陈金木。他们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床边,投下两道沉默而压抑的阴影。明筝能感觉到那目光,沉甸甸地烙在她脸上,充满了审视、失望,还有一种近乎怨恨的冰冷。
良久,吴秀凤开口了,声音异常地平静,却比之前的咆哮更令人胆寒。她不再看明筝,而是转向一旁形容憔悴、双眼红肿的阿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
“阿哲,你也看到了。一次是意外,两次……这就是命了。”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们陈家,不能就这样断了香火。你爸和我,辛苦一辈子,这间诊所,五代人的心血……不能到头来,连个捧牌位的后人都没有。”
阿哲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吴秀凤继续说着,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等明筝身体养好,你们……就去办手续吧。离了婚,你再找一个身体好的,能生的。我们陈家,总不能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
“离婚”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寂静的病房里炸开。
明筝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她没想到,婆家竟然可以绝情、可以现实到这种地步。她两次失去孩子的痛苦,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换来的不是一丝一毫的怜悯,而是如此干净利落的抛弃方案。
阿哲像是被雷击中,僵在原地,脸色惨白。他看看病床上气息微弱的妻子,又看看面色铁青、态度决绝的父母,巨大的恐慌和矛盾撕扯着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却是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未能吐出。他痛苦地抱住头,蹲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他的沉默,他此刻的表现,比任何语言都更具杀伤力。他没有反驳,没有维护,甚至没有为他们的婚姻做一丝一毫的挣扎。在传宗接代的家族大义面前,他们之间那本就脆弱的感情,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吴秀凤看着儿子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又被更坚硬的决心取代。她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如同失去生气的娃娃般的明筝,语气冰冷地留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为我们陈家想,也为你自己想。”
说完,她拉着一直沉默不语的陈金木,转身离开了病房。脚步声渐行渐远,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病房里,只剩下明筝和蹲在地上痛哭的阿哲。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基隆的夜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户,像是无数细密的针,扎在人心上。冰冷的雨水仿佛顺着缝隙流了进来,浸透了床单,浸透了明筝早已冰凉的身体。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没有焦距。婆婆的话,阿哲的崩溃,像一把把钝刀,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凌迟。
原来,她在这个家里,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用来延续香火的工具。工具失去了效用,便只剩下被丢弃的命运。连她刚刚经历过的、身心俱碎的痛苦,都成了催促她离开的、不合时宜的碍眼存在。
一场无声的审判,就在这间充斥着药水味的白色病房里,仓促而残忍地完成了。法官是公婆,陪审团是沉默的丈夫,而罪证,便是她那“不争气”的、无法孕育后代的子宫。
判决如下:扫地出门。
明筝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一滴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冰凉地没入鬓角。但这滴泪之后,她的眼神里,某种东西正在缓慢地、艰难地死去,同时,又有某种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东西,在绝望的废墟深处,悄然滋生。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