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觞心头诧异,思绪被缠成一团的丝线,理不清头绪。
瞧那红衣白发的女子,总在三更时分,等伙计点燃火把才现身,在冰冷的地面屈膝跪下。
听说从前她没等点火就贸然出来,寒夜凛冽得几乎要夺了她的生机,幸亏伙计及时援手才捡回一命,不然早已香消玉殒。
领头的人因此给她立了规矩:必须点上火把才能出来,违逆便要受乱棍惩戒。
这女子也是可怜人,心地纯善,靠着一手织布的技艺勉强维持食宿。
初到太景时,她一头青丝乌黑亮泽,不知经了什么变故,如今竟白如霜雪。当地人虽心生怜悯,想帮她脱离困境,却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太景宗主本想援手,奈何她一贫如洗,家门又遭仇家覆灭,无力偿还恩情——这有违宗门的救助规矩,宗主也只能无奈默认她在此长久栖身,旁人若再贸然相帮,反倒会惹来麻烦。
武觞刚听完这女子的凄惨经历,路过衙门时竟与她意外撞见。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女子望着他这张陌生又莫名熟悉的脸,娇躯猛地一震,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似是不敢轻易相认,慌乱间转过头去,只留下一个略显仓皇的背影。
入夜,月色如水般洒在庭院里。
有人前来拜会武觞,竟是北桥崖宗主之女江觅儿。她莲步轻移,神色间带着几分轻佻,刚坐下便开口:“来得正好,武觞,还记得我吗?”
武觞剑眉微蹙,眼中满是疑惑与专注,拱手行礼:“江觅儿江少侠。北桥崖宗主之女,想必您是来带我去见江公的吧?”
“哈哈哈,倒有趣,也够聪明。”江觅儿举到唇边的茶杯顿了顿,斜眼睨着他,语气带着玩味,“和你那日跪在宗门口时一样机灵。”
见武觞颔首低头,拱手的手悬在半空许久未动,她饮尽杯茶,又道:“不必行此大礼。你既已到了这里,因便是果。”
江觅儿示意武觞坐下,待他礼貌回应后,带着戏谑与几分轻视笑道:“你这般软弱怯懦,全无年轻男子的气概。这条路异常艰辛,我见多了你这样礼貌周全的公子哥,无论受多少苦,最后都选了放弃。”
武觞面带礼貌的微笑,为她斟上茶:“我举目无亲,处处艰难,安分些总归稳妥,能活着看到结果便好。再者,我也清楚自己的身份,江公若愿教导,即便做犬马也无妨。”
“这般隐忍,八面玲珑,不当官真是可惜。”
武觞抬手轻拦她的话,双手递过茶杯:“不可惜。不知江少侠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江觅儿轻哼一声,接过茶杯:“你瞧见衙门那跪着的红衣女子了吧?是我逼她跪的。从你跪在北桥崖那一刻起,她就一直跪着。”武觞眸色微沉,俯身倾耳,未动分毫。
“她本是白朝一宗门的次女,遭仇人灭门后,只剩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哥哥为复仇踏上太景寻机会,却半途冻死,身无分文,头颅被割下弃在太景雪峰下。妹妹为了寻他哥哥,才来到这。至于名字……不重要了。”
“那……”
江觅儿截断他的话:“这事与你有关。你若能找到那个头交给她,江公便会教你,你也可以选放弃。”
“江小姐莫开玩笑,”武觞凝视着她,“这般难成的事,难道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并非如此,我是来帮你的。”江觅儿说,“三年之期,你已用了一年多,还剩一年多。我来教你,到期成了便是喜事,不成……就滚。”
她带着戏谑凑近武觞,想从他眼中找出一丝嗔怒,却见他浅浅一笑,礼貌地斟满茶杯:“多谢江小姐。只是凡事该有条件,非亲非故,断无无故做不喜欢的事的道理。”
“有趣。”江觅儿回身端起茶杯,玉指轻晃,在烛光下端详片刻,“两年后的初夏,中原武举,天下各派都会派人争夺名额,每宗可选弱冠以下三人,你要代表北桥崖占一个名额——这便是我的条件。至于缘由,你此刻……”
“好,我可以。”
武觞的截断之语让江觅儿心头微颤,茶水溅落在皓腕上。她冷峻地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懈怠,可窗外一片孤叶飘起,被风吹得落在棉花上,悄无声息。
武觞察觉她的愠怒,忙解释:“正如江小姐所说,我本是无路可走之人,哪有置喙的余地。”他递过桌上的手帕,陪着笑脸。
江觅儿接过手帕擦去腕间茶水,戏谑道:“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要不我也穿一袭红衣,在某处等你?”
“江小姐说笑了。”
江觅儿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难测的光:“武觞,这只是交易,谈何真心。”说罢,她负手踱步而出。
听得身后武觞道“慢走”,她嘴角勾起戏谑的弧度,悠悠道:“明日晨更生火时,天涯山峰再会,你还有时间反悔。”不等武觞回应,便阔步离去。
屋内灯火摇曳,同住的伙计走进来,见武觞虽眼角有疤却难掩俊朗,暗自猜他怕是走了桃花运,憨笑着没说话,默默躺上榻。
明月高悬,窗外寒风呼啸,吹得砖石透冷。武觞独坐许久,才吹灭烛火。身旁伙计只当他是因遇着女子乱了心绪,也不多问。
唯有武觞自己知道,他还是太稚嫩。表面佯装无事,心里早已惶然。他时刻告诫自己要谦卑,暗夜毒蛇,在幽暗中吐信探寻生机。他别无选择,没法如常人那样舍弃一切去过平凡日子
十八载生存之路,恰似藏羚入狼群,惊险万分。手背微微抽搐,掌心沁出薄汗,灯油渐趋浑浊,终至焦黑。武觞轻阖双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晨更时分,武觞辞了伙计的差事,一路打听着往天涯山峰去。途中见生火劳作时,衙门前的红衣女子仍如往常般跪着,瞧见他,眼神虽浑浊,却依旧毕恭毕敬地行礼参拜。武觞下意识握紧双拳,满心疑惑,却只能先搁下,赶赴山峰。
天涯山峰四季飘雪,从城门一路行至山顶,壁垒高耸得被截断了去路,也隔绝了诸多险阻。峰间有间小屋,以铁树为柱,炊烟袅袅,竟没被风声吹散。
武觞上前敲门,屋内有人应门。片刻后,一个头戴鹰面、身着白衣的人现身,朗声道:“你便是武觞?快请进。”
进屋后,见江觅儿正悠然品茶。她见武觞进来,斟满茶水示意他坐,缓声道:“这是北桥崖的死士,往后这段时日会与你共事,日后是去中原的三人之一。请用茶。”
“既来了,想必是没放弃。有什么疑问,不妨直说。”
武觞端起茶杯:“为何那女子还跪在那里?”
“你也没完成任务,难道不该跪?”江觅儿哂笑,意态慵懒,问一句答一句。
武觞面露不解:“若我放弃了,没赴约呢?”
“那可就糟了。”江觅儿见他紧握茶杯,似是找到了他的破绽,不慌不忙地斟茶,“她就得一直跪着,直到……彻底消失。江湖事,哪有样样顺遂善终的?”
武觞放下茶杯,没了品茶的兴致:“我该如何做?”
“莫急,先让他带你看看这山峰。想清楚了,再做打算。”江觅儿指了指身前的鹰面死士。
死士对武觞拱手:“武觞小友,因样貌不便示人,还望见谅,唤我鹰嘴便可。请吧。”
武觞回礼,随鹰嘴走出屋。行至山峰处,再往前几步,却被拦住——天涯山顶终年积雪皑皑,看似一片坦途,竟难辨山崖在哪。
多迈一步,恐便会坠入山底深渊。崖畔不见孤雁踪影,唯有二三雪花结伴飘舞,于空中相互缠绕,似断尽生机。
鹰嘴向前一步,探身向下,脚下竟是空茫一片。“这便是天涯山,深不见底。”他转头看向武觞,语气沉缓,“看似平整的雪地之下,藏着万丈深渊。“白纸裹头骨,底角看不出。小友此刻反悔,尚来得及。”
武觞望着那片虚无,沉默良久,才无奈苦笑:“方才若没有鹰大哥拦着,我早已踏空。如今的境地,与那时并无二致。”
鹰嘴知他心意已决,不再多言,摊手道:“既如此,回木屋吧,该开始了。”
二人回到木屋时,江觅儿已候在桌前,见他们进来,微微颔首:“武觞,你既做了决定,便从耐力练起。鹰嘴,带他去后山冰湖,绕湖奔跑,直到我叫停。”
后山冰湖的冰层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武觞深吸一口浸满寒气的空气,迈开脚步。
起初还算轻快,可随着圈数增加,冰面愈发湿滑,寒风似无数小刀刮过脸颊,呼吸急促,喘如破风箱,双腿沉得灌了铅。但他咬紧牙关,每一步都踏得格外用力。
木屋窗边,江觅儿望着冰湖上那个倔强的身影,指尖轻轻叩着桌面,眼底掠过一丝认可。
待跑完既定圈数,武觞刚喘匀气,江觅儿又道:“接下来练力量。鹰嘴,与他过招,只用五成力,让他在对抗里悟力道。”
小院中,鹰嘴身形如鬼魅般欺近,拳脚带起的风扫得武觞脸颊发麻。他虽吃力,却死死盯着对方招式,偶尔抓住破绽便尝试反击。几番回合下来,他早已大汗淋漓,衣衫被汗水浸透,又在寒风里冻得发硬,碎布条上结着细碎的冰碴。
“今日先到这。”江觅儿叫停时,武觞的手臂还在隐隐发颤。“往后的训练,只会更严酷。”
武觞喘着气,声音发哑却坚定:“我明白。”
次日,江觅儿蹙眉打量他:“你身形虚浮,经脉似有撕裂之兆。时日紧迫,没法循序渐进了。”她玉指轻点,丝丝真气如灵蛇般钻入武觞眉心,“褪下外衣,去冰湖接着跑。我注入的丹力,只能保你半刻暖意,之后……你得靠撕裂自己发热,否则就冻死在湖上。”
武觞心头一凛,却依言照做。冰冷的空气瞬间裹住赤裸的上身,皮肤猛地绷紧,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咬着牙冲向冰湖,起初靠着那丝暖意还能稳住步伐,可半刻钟一到,暖意骤然退去,刺骨寒冷如潮水涌来,脚底的冰面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每一步都带着钻心的疼。
肺部好似被烈火燎过,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武觞的意识开始模糊,好几次踉跄着险些栽倒,往昔被追杀、被抛弃的画面涌上来,反倒成了扎在掌心的刺——不能停。
木屋中,鹰嘴看着冰湖上那摇摇欲坠的身影,急得握拳:“这般练法太狠了!再下去他会没命的!”
江觅儿背对着窗口,声音清冷如冰:“这世间,每日都有人死,你救得过来吗?他若连这关都过不了,那去山下寻骨头,只会死得更难看。”
鹰嘴语塞,只能眼睁睁望着武觞的身影越来越晃,断线木偶,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没了声息。白雪簌簌落下,很快便要将他彻底掩埋。
就在鹰嘴几乎要冲破阻拦冲出去时,那片被雪覆盖的地方忽然动了动。
武觞的手指缓缓蜷起,指甲抠进冻土。他浑身覆着白霜,仿佛从冰里捞出来的人,却凭着一股狠劲,一点点撑起身子。
风中残烛,双腿抖动他却硬是站稳了,摸出怀中的梅花面具戴上,遮住被风雪刺得通红的眼。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踏上了冰湖。
这一次,他的步伐慢了许多,却异常沉稳。仿佛那刺骨的寒冷、撕裂的疼痛,都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与天地较劲的倔强。
江觅儿望着那道在冰湖上缓缓移动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屋内那柄殷红的骨刀,不知何时已褪去了暗沉,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她低声呢喃:“蝼蛄断了退路,倒真敢往无前走……”
武觞的身影在冰湖与雪地间起伏,一株在绝境挣扎的野草,摇摇曳曳。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只知道每多跑一步,离“活下去”就更近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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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诗文以及注释:
天涯羁影
霜风凛冽秋声苦,雁无一字到乡关。
天畔羁游经岁久,孤身只影岁月艰。
涯涘浩渺愁云绕,暮色沉沉风瑟瑟。
荒村野店宿残更,瘦马驮诗行缓缓。
客愁恰似秋云乱,聚散无常心怎安。
侠梦偏如晓雾残,幽思缥缈意阑珊。
剑影刀光尘世险,血雨腥风志未迁。
情仇爱恨此心丹,浩气盈胸义在肩。
孟尝珠有遗风在,季布名高诺未删。
且仗青锋寻胜境,峰峦叠嶂水潺潺。
山川作伴情犹惬,花鸟为邻趣自闲。
醉卧林泉明月照,狂歌草莽暮霞丹。
欲将壮志酬高远,踏破乾坤四海宽。
大漠飞沙埋旧恨,长河落日洗新瘢。
江湖笑傲恩仇了,隐迹天涯若许年。
《天涯羁影》翻译
寒霜凛冽的秋风中传来阵阵凄苦的声响,可那大雁却未曾传来哪怕一个字的家书到故乡。
在那天边之地漂泊游历已经过了许多年,孤单的身影独自面对艰难的岁月。
江水浩渺无际,愁绪如同云朵般萦绕,傍晚时分天色沉沉,寒风瑟瑟作响。
在荒僻的村落和野外的小店中熬过一个个残夜,骑着瘦马驮着诗卷缓缓前行。
客居他乡的愁绪恰似那秋天纷乱的云朵,聚散无定,让人内心怎能安宁。
心中的侠义之梦却如同清晨残散的雾气,幽思缥缈,意兴也渐渐阑珊。
这世间到处是剑影刀光,充满危险,即便血雨腥风,心中的志向也从未改变。
对于情仇爱恨,内心一片赤诚,浩然正气充盈胸膛,正义之感扛于肩头。
有着像孟尝君那般广纳贤才、重情重义的遗风,如他对待门客般施惠于人。
也有着像季布那般重视承诺的高名,许下的诺言从未忘却更改。
暂且凭借手中的锋利宝剑去探寻那绝妙的胜境,只见那峰峦重叠,流水潺潺。
以山川作为伴侣,心中满是惬意之情,与花鸟为邻,更觉趣味悠然闲适。
喝醉了就卧在林间清泉之畔,有明月相照,在那荒野草莽之地纵情高歌,伴着绚丽的暮霞。
想要将自己的壮志豪情去实现,以此酬谢那高远的志向,踏遍乾坤,感觉四海都无比宽广。
在大漠飞沙之中掩埋过往的旧恨,借着长河落日的壮阔来洗净新添的伤痛。
在江湖之中笑傲,将恩仇一一了结,然后便隐匿踪迹在这天边之地度过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