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大厅之内,项流搭箭开弓,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神色冷峻如覆寒霜。那箭头稳稳对准武觞的胸膛,空气仿佛凝固成冰,连烛火都忘了跳动。
此时,门外传来三人低语,半掩的木门被寒风撕开一道缝隙,呼啸的冷风卷着雪粒扑入,“噗”地吹灭了屋内唯一的蜡烛。
黑暗瞬间吞噬一切,只剩下弓弦绷紧到极致的“咯吱”声。
咻——!
利箭脱弦的锐响刺破死寂,紧接着是一声闷哼,箭头深深扎入门槛,箭身竟在震颤中“啪”地炸裂成两半,木屑混着铁屑飞溅。
次日,三千甲兵踏着残雪,浩浩荡荡涌入项家山腰。
领头之人身高九尺,脚踏乌金黑毛马,马背横负一柄镇国巨剑。剑眉斜飞入鬓,国字脸方方正正,不怒自威,正是项籍——有项羽之威,千军万马中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战功赫赫,与昔日人杰张广并称,张广死后,他便是天下第一战将。
项申、项流等族人早已在宗门广场等候。项籍在马背上向父亲项流拱手行礼,眉宇间英气逼人,举手投足皆是豪杰风范。
“既回来了,便多留几日。”项流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暖意。
“不了。我等在邻地有军务,如此已是给兄弟们一个交代。”项籍语气铿锵,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你这……罢了,罢了。”项流无奈挥了挥手,终究没再说什么。
项申见状,驱马入列。项籍双腿一夹马腹,高举巨剑指向苍穹,朗声道:“向族亲们致歉了!”
中原争霸正酣。南方杜慨扫平六势,平定南疆,号“全王”,四海皆服,政事清明,备受称道;达朝与草原为邻三十年,虽封达王,旗下三十二路骑兵却各怀鬼胎,内忧外患,无力争夺中原;源宫占据西陲,常与异族杂居,西北苦寒,地广人稀;戈界横亘西北,如长龙卧野,本是古时杀人组织,虽为大族,暂无称雄之意;项军自山东崛起,四方征战,达朝年年败退,却始终未能根治。
于是项籍、项申转战中原,争西讨南。七年来,项军因固守宗族之理饱受诟病,二人虽有心整改,奈何局势已定,退路断绝,只能孤注一掷争夺中原。可五年过去,不仅毫无进展,反倒节节败退,争雄之心日渐消磨,只能破釜沉舟,脚踏抬灵,封山占王。
天下三十余国、上百宗门,如今已折损过半,渐成合纵连横之势。争天之势仅剩三方,达朝天子在西北失踪,国威不再,只能自保
四十年风雪苦寒,百般流血,横尸遍野。
刀枪争鸣,忘川结冰。
四十年鸭群横叫,嘶吠哑伶,水波涛涛。
山水竹叶,尽成兵器。
大争之世稍歇,百姓终得喘息。
且说项庄,项修失踪一月有余,战事紧急,族内再无他的消息。项军取走军粮后,庄内一片萧条,百姓心中怨声载道,却碍于项籍威名不敢发作,这股怨气便尽数撒到了武觞身上。
项庄戒备森严,乱世残留的威严尚存,项军主力转战中原,庄内人多不敢轻易出门。可笑的是,采购的差事竟落到了武觞头上。
那头老黄牛眼神浑浊,看样子也没几年活头。有个小司跟着武觞,既是项流安插的亲信,也是当日送回项修之人,如今竟跟着采购,成了庄内笑谈。
是日黄昏,武觞独坐门厅,望着夕阳沉入西山。他所住之处偏远,鲜有人往,唯有凄清鸟鸣相伴,倒也清净。不远处是仓库,偶尔有零星人影进出。
“你有心事?”
项缘梅跟着家丁走进院内,见武觞坐在长廊,晚霞染红了他的侧脸,眉宇间藏着化不开的郁色。跟在后面的家丁噤若寒蝉——前几日有人背后议论武觞,都被撤职查办了,谁也不敢得罪这位姑奶奶。
说来也怪,自从武觞入庄,缘梅仿佛着了魔,以前三五年才路过一次的仓门,如今却天天来。项流虽未明说,却也默许了。
“今日十五,夜里月色该是极好的。”缘梅煞有介事地摆摆手,在他对面坐下。
这几日,她总会来坐一会儿,不知为何,只要见到武觞,心中便会莫名欢喜。她知道武觞的供给都是粗粮混水,难以下咽,每次都会悄悄带些甜点,只是没有许可,能拿的也有限。
闲聊时她得知,每月十五月圆,武觞都会在长廊跪坐到黄昏,望着月亮发呆。她不能久留,父亲虽未明禁,却也不会允许她在外太久。
“缘梅,天凉了,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坐会儿。”武觞的声音很轻。
“怎么?我坐一会儿都不行?你有急事?”缘梅气鼓鼓地瞪他,见他不吭声,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武觞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才轻叹一声:“夜月总是悲凉。”
一只酒杯被推到面前,似在诉说人生苦短。深月孤寒,武觞独对清辉,耳畔不时响起白狼的低吟。
这酒虽浑浊,度数不高,伤不了身——都是项修留给他的。文人墨客的洒脱,他也曾向往,可风霜如刀,枯叶无养分,这个冬天该如何度过?洒脱不过一时,尘沙沾衣,又怎能轻易拂去?
这月亮太圆,容不下半分瑕疵,字字句句如刻入魂。为何世间糟乱不断,陈规陋习顽固,百姓浑浑噩噩?几日采购所见,街边乞丐、豪强贞女,无不藏着罪恶,无不心沉如渊。
冷眼受尽,悲痛大过心死。每到深夜,寒风呼啸,怎能安睡?又怎能心安?想过报偿,心中何时不曾翻腾?可恨意从何而来?这圆月,虽明亮皎洁,却身处黑夜,何时让人欣慰,何时又让人心寒?大苦多于大喜,沉默盖过哀伤。
苦酒入喉,一曲寒江孤月照霜纷。此刻,唯有他与月色相伴,这安宁珍贵,却琉璃易碎。
两年后,天大旱。裂土飞沙,河枯水断,人们干裂的嘴唇、燥热的心都被毒日头烤得奄奄一息。
最早遭殃的是无权无势之人,他们互相埋怨,内斗不休,却毫无用处。终日大旱,夏日炙烤,冬日无雪,北方的冬天似失了水流的枯燕,夏日黄昏似猛虎般不敢直视。
天灾人祸之下,天下反倒难得安静,南北东西皆无战事。人们纷纷避难,纷争平息,可暴晒的尸体、发臭的绿水,让人精神疲惫,神经匮乏,思绪混乱。
夜晚,项庄仓门处,一群人举着火把,火光昏黄,照不清面容。
“都是这畜生害得我们不得安宁,今天宰了他!”一人骂道,赫然是项民、项牛兄弟。
几人内心焦躁,扔掉火把,眼神木然,透着痞气与嗜血,不见丝毫不安,都觉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天灾让人发昏,失去理智,尤其是无路可退之人。而有办法的人,早已躲在阴凉处,喝着特权水,咒骂老天不公。
缘梅早已被项籍、项申带到避暑之地,昏沉一觉醒来,才发现到了陌生地方。
“对!自从这竖子来,就没安稳过!”
“可不是!以前深夜狼嚎,说不定就是他搞的鬼,以前不信,现在越想越怕!”
人群议论纷纷,项民朝众人拱手,厉声问道:“他有狼子野心,该不该杀?”
“该杀!该杀!”众人齐声响应,声音沙哑,喉间似含血。
项牛大喝一声,踹开仓门。厅内门廊的烛光在风中摇曳,本就干燥的天气,风声更显怪异,可他们不管不顾,大喊:“烧死这畜生,顺应天意,老天就不会怪罪我们了!”
“好!好!”
他们是失去理智的野兽、没有主见的疯狗、任人摆布的棋子。
一把——嗵!
两把——嗵!
三三两两的火把被扔进屋内,火焰迅速蔓延。他们身后的阴影似在与恶魔低语,眼中映出的是冲天火光。
人间炼狱,大抵如此。没有哭喊声,没有衣衫褴褛的尸体,只有一群活着却失了神智的人,和他们被蛊惑的心。
哐嚓——!
半毁的木门被踹碎,武觞踉跄跌出,熏黑的脸满是狼狈。他吸了太多浓烟,眼神颤抖,走了几步便摔倒在众人脚下。
人群一阵诧异,不知所措。忽然有人拿起木棒朝他脑袋砸去,却被一位老者拦住:“慢着。”
老者对众人说:“天灾降临,杀了他就能解决问题?不如把这畜牲绑在西上水的枯河床,摆阵放柴,烧火祭天!”
“好主意!好主意!”众人纷纷响应。
说干就干,三四个人扛起武觞,不管他舒不舒服。半柱香后,武觞被绑在枯土上的树干上——正是西上水早已干涸的河床。
他被绑得太紧,伤口渗出血液,粘稠发黑。武觞缓缓睁眼,熏黑的脸,费力张开的眼,模样让人心痛,而他无神的眼神,更让人浑身发软,不禁怀疑这般做是否正确。
“别被这妖怪迷惑!我们顺应天意,有错吗?——!”项民吼道,看向身后摆台算卦的道士——那是他二舅,若是事成,自己身价必涨。他心中阴毒地想:你这畜生,让我出尽洋相,还抢了缘梅,该死!
道士手拿桃木剑,念念有词,捏起一把小米朝烛火甩去,火光大盛。众人齐声夸赞,称他为高人。
接着,道士双指掐诀,指尖生火,将火引入一碗鸡血,鸡血遇火,燃起幽幽蓝焰。他端着碗走向木堆,对着武觞恶狠狠道:“你这妖怪,可知晦?——!!”
武觞眼神木然,目光发散,毫无反应。
“哼——!不知所谓!”
道士向众人拱手,念着咒语,将带火的鸡血倒在木堆上,火焰猛地窜起丈高。他背对着火焰缓缓走开,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却不知一滴液体落在鼻梁上。他疑惑地抬头,怎也想不到,竟是天上掉下来的雨滴。
“掉……掉雨了!”
众人惊愕,紧接着惊雷炸响,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树木烧焦的味道。
道士被惊雷吓傻,木然看着一棵参天枯树被雷劈断,朝自己砸来,他竟只是傻傻笑着,显然是吓疯了。
嘭——!嚓——!
“二舅!——!”项民刚要冲过去,又是几声惊雷,劈断数棵枯树,将道士埋得严严实实。
项民呆呆跪在地上,瞪大双眼,说不出话。
哗——!
大雨倾盆而下,风雨交加,耳畔只剩雨声,仿佛失了聪。
听雨的深沉,听雨的咆哮,听雨的呐喊、怒火与低吟。
模糊中,被雨压低的火苗仍在挣扎,这火竟不是凡火,大雨也未能彻底浇灭。
这时,一个身穿斗篷、头戴草帽的人走向武觞,抽出佩刀,几下砍断木堆上的绳索。武觞顺势倒在水泊中,大雨如注,仿佛要将他淹没。
“是谁!是谁——!”项民像疯狗般抽出短刀,连滚带爬冲向那人。
那人扛起武觞,头也不回。项民的短刀刚要刺到他背上,一股无形之力将短刀拍飞。
那人侧身回眸,眼神冰冷如噬人深渊,脸上三四道伤疤在雨水中显得凄惨又苍老,更添几分嗜血的恐怖。
“项……修?——!”项民愣住了,被项修的眼神吓得瘫倒在地,浑身发抖,瞳孔骤缩。
“他怎么会这时出现?”
却见项流在不远处枯树旁,静静看着这一幕,手握长弓,背篓里却没有箭。
项修背着武觞,步伐沉重,孤魂野鬼,不被这世界接纳。
踉跄步履,似孤客游荡,没了归家的路。千千思虑,不曾想人生如此荒诞。单单孤客,尽显苍凉。
雨滴落下,似雨似泪?远处荒原被雨水浇出雾气,浑浊难辨,如幻境。
安水千虑,峰山难移。
项修拿出酒袋,任雨水灌入,大口吞咽,酒不醉人人自醉,山不逢人人自逢。
安山百足,凌水难流。
他眼神淡漠,早已没了来时光彩。一笔一锋,谁是掌控者?是众人提笔书写,还是只有极个别人能留下笔墨?
可笑天安,竟忘了回家的路。可叹人难,尽是在独木桥上独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