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东冷静地为父亲办理了后事。
冷静得有些可怕。
没有嚎啕,没有眼泪,甚至连一丝颤抖都吝于表现。
他只是像一架精准的机器,有条不紊地做着该做的一切。
那间十几平米的屋子,被收拾得异常整洁,也因此显得愈发空旷。屋子正中,一张黑白遗像挂在斑驳的墙壁上,照片里的林刚咧着嘴,笑容朴实。
照片下,一张破旧的方桌权当灵台,两根白烛的火苗,在穿堂风里不安地跳跃,将墙上的人影拉扯得忽明忽暗。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纸钱燃烧后的呛人味道,混杂着淡淡的霉味,构成了这个家的全部气息。
父亲林刚在院里的人缘,不算差。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是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话不多,但谁家桌子腿坏了,门窗合不上了,喊一声,他总会提着工具箱过去。
可人一走,茶就彻底凉了。
这份平日里积攒的“人情”,脆弱得如同夏日里窗台上的冰块,在人走后的第一缕阳光下,就迅速消融,连一道水痕都未曾留下。
灵堂设下的几天,院里真正上门来烧炷香,鞠个躬的,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更多的人,只是在路过他家门口时,不经意地放慢脚步,用眼角的余光朝那片昏暗的烛光里飞快地瞥上一眼。
他们的嘴唇翕动,吐出一句轻飘飘的“可怜见的”。
然后,便加快脚步,匆匆走开。
仿佛那小小的屋子里藏着什么瘟疫,生怕沾染上半分晦气,搅扰了自家的安宁。
这种冷漠,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
直到第三天,后院的聋老太太让傻柱送来了几个黑乎乎的窝头。
“老太太让我给你的,趁热吃。”
傻柱把用干荷叶包着的窝头塞进林卫东手里,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忍。
林卫东接过,窝头尚有余温,粗糙的质感硌着他的掌心。
他点点头,声音沙哑。
“替我谢谢老太太。”
他知道,这或许就是这个偌大的四合院里,仅存的,也是最后的一丝温暖了。
就在林卫东以为这件事将在这片死寂中彻底过去时,一大爷易中海,站了出来。
他以一种“尽职尽责”的姿态,决定为林家组织一次全院募捐。
“当!当!当!”
傍晚时分,刺耳的金属敲击声划破了院子里的宁静。
易中海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盆,用一把铁勺用力的敲打着,把各家各户都从屋里喊了出来。
人们睡眼惺忪,或者带着晚饭后的慵懒,不情不愿地聚拢在院子中央。
易中海清了清嗓子,站在人群的中心,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正义与威严。
“各位街坊邻居,今天把大家伙儿召集起来,是为了一件沉痛的事!”
他的声音洪亮,在院子里回荡。
“我们院的老邻居,林刚同志,不幸离世了!留下卫东这一个孩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一个院里住着,就是一个大家庭!现在家里人有难了,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吗?”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义薄云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提高了声调。
“我提议,咱们全院上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伸出我们的援助之手,帮卫东这孩子渡过难关!”
然而,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说之后,院子里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闪烁,就是没人第一个站出来。
终于,三大爷闫埠贵,那个院里出了名的“算盘精”,在众人瞩目之下,慢悠悠地站了出来。
他先是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唉,林师傅走得是可惜了。卫东这孩子,以后日子难啊。”
说着,他开始在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摸索起来。
左边口袋掏了掏,右边口袋探了探,眉头紧锁,动作缓慢,仿佛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抉择。
半晌,他终于掏出了一张纸币,被他捏得皱皱巴巴,小心翼翼地展开。
是一张一毛钱的票子。
“我也困难,就先带个头吧。”
闫埠贵把那一毛钱郑重地放进了易中海手里的搪瓷盆里,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有人带了头,气氛总算不再那么尴尬。
其他人也纷纷上前,“表示心意”。
“我这有两分,给孩子买个火柴吧。”
“我这五分,别嫌少。”
“这是一毛……”
搪瓷盆里,开始响起硬币碰撞的叮当声,轻微而又刺耳。
林卫东就站在人群的外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着那些平日里总爱占父亲便宜的邻居,此刻正用一种施舍般的姿态,扔下几枚钢镚,然后迅速退回人群,仿佛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善举。
最后,易中海端着盆子,走到了院子中央。
他将里面的钱全部倒在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枚一枚,一张一张地清点起来。
“一毛,两毛,两毛五……五块,五块二毛七……”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终于,他点完了最后一枚硬币,直起身子,脸上洋溢着一种功德圆满的自豪感,高声宣布:
“经过我们全院邻里街坊的共同努力,我们一共为林卫东同志,筹集到善款——五块三毛钱!”
五块三毛钱。
这个数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远亲不如近邻”这句口号上。
易中海却仿佛没有察觉到其中的讽刺,他郑重地将那一堆零钱捧起来,走到林卫东面前,不由分说地塞进他的手里。
“卫东,收下吧,这是大家伙儿的心意。”
他伸出宽厚的手掌,用力地拍了拍林卫东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教诲道:“钱不在多少,是份情义。以后要坚强起来。”
林卫东低下头。
他的手心里,躺着一堆冰冷的钢镚和几张揉得发软的毛票。
那五块三毛钱的重量,此刻却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就是父亲遗言里,那个让他小心提防的四合院。
这就是“禽满四合院”。
他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对着易中海,对着所有人,低声说了一句。
“谢谢大家。”
最终,真正起到作用的,还是院子外面的世界。
街道办和轧钢厂进行了联合处理。
父亲下水救人的行为,虽然没能成功,但也被认定有“见义勇为”的成分。
街道办出面,一次性奖励了五十块钱,还有一些粮票布票。
而父亲原本所在的轧钢厂,在李副厂长的特批下,也传来了一个决定性的消息。
考虑到林家的特殊情况,根据这个时代“父死子继”的不成文规矩,厂里同意让林卫东接替父亲的岗位。
他可以进入后勤处的木工房,当一名学徒工。
学徒期,月薪十八块五。
当街道办的干事将那五十块钱和一沓票据,连同轧钢厂的红头入职通知书一并交到他手上时,林卫东那颗悬了几天的心,总算落回了实处。
他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
拿到通知的当晚,林卫东主动找到了正在院里背着手溜达的一大爷易中海。
他将入职通知的事说了,并且当着几个邻居的面,恭恭敬敬地向易中海表达了感谢。
“一大爷,这次工作的事,真是多亏了您在厂里替我从中周旋,太感谢您了。”
易中海听了这话,脸上顿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那种被人敬重和依赖的感觉,让他很是受用。
他摆了摆手,又是一番官腔十足的教诲。
“哎,说这些就见外了!咱们一个院的,我不帮你谁帮你?以后到了厂里,要好好干,虚心学习,别辜负了大家伙儿对你的期望!”
林卫东垂着眼,恭敬地点着头,嘴里应着“是”、“我记住了”。
心里,却是一片明镜。
他比谁都清楚,这份工作能落实,靠的根本不是易中海那点可笑的“面子”和所谓的“周旋”。
真正起作用的,是这个时代冰冷的规矩,和厂领导那一点残存的怜悯。
他看了一眼屋里桌上那堆用碗装着的五块三毛钱,又看了看眼前这个道貌岸然,沉浸在自我满足中的一大爷。
还有那些围观邻居们虚伪的嘴脸。
父亲临终前那双不甘的眼睛,和那句泣血的遗言,再次在他脑海中浮现。
“这院里……没一个好人……记住,关起门,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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