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正大人,”楚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奇特的意味,“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秦凝脑中一片空白。
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砸碎了她最后一点名为“理智”的屏障。
兄长死了,下属在垂死边缘,镇魔军的封印已破,天京城即将沦为人间鬼蜮。
而她,司天台监正,大秦天意的代行者,却亲手促成了这一切。
她才是那个最大的罪人。
手中的半截断剑,当啷一声坠地。
清脆的声响,却被那愈发猖狂的魔气尖啸彻底吞没。
那根冲天的黑色烟柱,已经不再是柱形。
它像一棵参天巨树,正在天京城的上空疯狂伸展着枝丫。
浓郁的、肉眼可见的黑气,如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污染着黎明前最后一片洁净的天幕。
黑气所过之处,飞雪消融,万籁俱寂。
连风都死了。
大殿内,那五名星官的情况愈发糟糕。
他们盘膝在地,身上星辉明灭,苦苦抵御着魔气的侵蚀。
可那黑气无孔不入,正从他们的七窍、毛孔,疯狂地向内渗透。
他们脸上、脖颈上浮现出的黑色筋络,已经从发丝粗细,变得如蚯蚓般狰狞可怖。
其中一名最年轻的星官,身体已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眼白彻底被黑色占据,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嗬嗬嘶鸣。
他快要变成另一种东西了。
秦凝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她那颗已经破碎的心脏里,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比面对任何强敌都更让她绝望。
因为她看不到任何胜算。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中,楚律动了。
他没有再看秦凝,也没有再看那些垂死挣扎的星官。
他的目光,穿过弥漫的尘埃与魔雾,死死锁定了那股魔气的源头——紫袍骸骨破碎后,那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粘稠、纯粹的恶意,正从那里源源不绝地涌出。
他的脑海里,毫无征兆地,闪过了雨花山巅的某个午后。
那天也下着雪。
老人穿着那件破烂的紫袍,手里拎着酒葫芦,醉醺醺地躺在雪地里,指着山下一个不知埋了多少枯骨的乱葬岗,打着酒嗝对他说:
“小子,这世上有些脏东西,佛道两家的法子都不好使。”
“为什么?”年少的楚律问。
“因为佛讲普渡,道讲自然。”
“可有些东西,它不配被渡,也不配存在于这方天地自然里。”
“它就是纯粹的……恶。”
“那怎么办?”
老人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他将最后一口酒灌进嘴里,用那双总是醉眼惺忪,却偶尔会透出星辰般光亮的眼睛看着楚律。
“遇魔,当以浩然气诛之。”
浩然气……
楚律收回了思绪。
他缓缓抬起右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这是一只帮厨的手,指节粗大,掌心有茧,上面还沾着刚刚砸碎佛像时沾染的泥灰。
然后,他将右手拇指,送入口中。
他狠狠一咬。
尖锐的刺痛传来,一滴殷红的血珠,从指尖沁出。
秦凝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自残?
以死谢罪?
楚律没有理会她的目光。
他抬起那根沾着自己鲜血的拇指,在身前的虚空中,开始作画。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生涩,仿佛在临摹一幅早已刻在灵魂深处,却许久未曾动笔的古老画卷。
以血为墨,以虚空为纸。
一笔,一划。
一道金色的血线,凭空出现在昏暗的大殿里。
随着他指尖的移动,那血线不断延伸、转折、交汇。
无数繁复到无法理解的笔画,被他以一种奇异的韵律组合在一起。
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符文,更不是司天台那套源自星斗的阵法体系。
那是一种更古老,更磅礴,更接近天地本源的“理”。
当他最后一笔落下。
一幅完整的、散发着淡淡金光的古老符箓,悬停在了他身前的空中。
符箓成型的瞬间。
风雪骤停。
整座天京城上空,那漫天飞扬的雪花,在这一刻,静止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磅礴浩瀚的气息,自九天之上,轰然垂落!
这股气息无形无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它不是灵气,不是星辉,更不是任何一种凡俗的力量。
那是圣人书简,是侠客肝胆,是忠臣血泪,是万古长夜里,人族薪火相传的那一点不灭之光!
浩然正气!
那股正气,如一道无形的金色天河,精准地灌入大悲寺,灌入这间已被魔气污染的殿堂。
那翻滚的黑色魔气,在这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正气面前,竟如见了天敌的蛇鼠,发出了凄厉的、无声的尖啸,疯狂地向回收缩。
楚律身前那道金色的符箓,没有攻向魔气。
它只是缓缓旋转,然后,向着楚律的眉心,轻轻印了进去。
嗡——
楚律的身体,在那一刻,化作了一轮太阳。
璀璨、夺目、不容直视的金色光芒,从他的体内轰然爆发!
他那身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衫,在那金光中寸寸消解。
他那略显单薄瘦弱的身躯,仿佛成了一个无底的漩涡,疯狂地吞噬着那从天而降的浩然正气。
他的气息,开始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节节攀升。
凡人。
武者。
修士。
星官。
……
所有的界限,在他身上,被一层层轻易地冲破、碾碎。
他周身的光芒越来越盛,将这间昏暗的殿堂照得通明,将那无边的黑暗强行逼退。
那几名被魔气侵蚀的星官,沐浴在这金光之下,身上的黑色筋络竟如残雪遇骄阳般,迅速消退,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却也捡回了一条命。
秦凝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那刺目的金光。
她透过指缝,看向光芒的中心。
她看到了一副让她此生都无法忘怀的景象。
楚律依旧站在那里。
可他,又不再是他。
他的身形在金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却透着一种顶天立地的伟岸。
他的黑发无风自动,每一根发丝都仿佛染上了金色的神辉。
最让她心神剧震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眸,不再是少年人的清澈与偶尔的戏谑。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威严,浩瀚,却没有任何属于凡人的情感。
那里面只剩下对天地至理的映照,与对邪魔外道不容辩驳的绝对审判。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灼华楼的帮厨,不再是那个督捕司的要犯,甚至不再是那个与她斗智斗勇的少年。
他是……神祇。
是行走在人间的,浩然正气的化身。
秦凝的呼吸,停滞了。
她心中的愤怒,绝望,羞辱,乃至于那点玉石俱焚的疯狂,在这轮煌煌大日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渺小。
她脑中一片混乱。
魔祟的“主料”?
灼华楼的阴谋?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就被她自己狠狠掐灭。
如此纯粹、如此磅礴的浩然正气,怎么可能与魔祟扯上关系?
这是比司天台的星辉之力,比皇室龙气,更至刚至阳,更克制一切阴邪的力量!
若他是魔,那这天下,何处还有正道?
那……他到底是什么?
雨花山上的那位,那个醉醺醺的紫袍老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教出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像狂涛骇浪,反复冲击着她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认知。
她引以为傲的智计,她掌控一切的自信,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她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懂过这个少年。
不,或许从一开始,她看到的,就只是他想让她看到的那一面。
此时,光芒中的楚律,终于有了新的动作。
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对着那魔气翻涌的窟窿,对着那即将吞噬整座天京的深渊,轻轻一掌,按下。
他口中,吐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