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
这一个字,不是从楚律的喉咙里发出的。
它仿佛是从九天云外垂落,是山川河岳的共鸣,是天地间某种亘古不变的法理,借由他此刻神祇般的躯壳,向这污秽的人间,颁下了一道不容置疑的敕令。
声音不高,却盖过了魔气的尖啸,盖过了梁木的断裂,盖过了星官们压抑的呻吟。
它直接在所有生灵的魂魄深处响起。
那股从地底深渊喷涌而出的,纯粹的、粘稠的、活物般的黑色魔气,在这一个字面前,猛地一滞。
那疯狂向上攀升、意图吞天食地的势头,就像一头全速冲锋的蛮牛,撞上了一座无形的、由天地意志铸就的神山。
下一瞬。
以楚律为中心,那璀璨到极致的金色光芒,不再是单纯的照耀。
它化作了亿万柄无形的戒尺,化作了审判罪恶的天火,化作了涤荡污秽的洪流!
金光,朝着那根连接天地的巨大黑色烟柱,悍然刷下!
嗤——!
那不是撞击声。
那是烙铁烫入腐肉的声音。
是烈阳灼烧阴影的声音。
是圣人之言,碾碎邪魔诡辩的声音!
那根由纯粹恶意构成的黑色天柱,在被金光触及的刹那,发出了无声的、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凄厉的惨嚎。
它表层的黑气,被那浩然正气成片成片地“擦”去,根本不是对抗,而是净化,是抹除!
就像用一块干净的布,去擦拭一块积年的污垢。
黑气被金光扫过,瞬间汽化,消解,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便被彻底还原成了最本源的虚无。
大殿之内,那五名星官感受得最为真切。
先前那股跗骨之蛆般,疯狂钻入他们体内的阴寒魔气,在这金光普照之下,竟发出惊恐的嘶鸣,争先恐后地从他们的七窍、毛孔中被强行“拔”了出来!
那些已经蔓延到他们脸上的狰狞黑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一名险些彻底魔化的星官,眼中那片深沉的墨色,被金光一照,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两行黑色的血泪滚滚而下,随即,一点属于人类的清明,在他眼底艰难地重新凝聚。
他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看着那轮金色的“太阳”,眼神里只剩下最原始的、劫后余生的敬畏与恐惧。
秦凝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是被威压禁锢,而是她的身体,她的意志,她那颗一向如冰山般坚固的心,已经彻底被眼前这颠覆认知的一幕所摧垮,失去了下达任何指令的能力。
那半截坠地的断剑,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先前的愚蠢与狂怒。
她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阴谋,一个棋子。
可现在她才明白,自己就像一只试图用蛛网去捕捉雷霆的蜘蛛。
何其可笑,何其渺小。
那金色的光芒,还在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態,净化着那冲天的魔焰。
黑色的天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变淡。
光芒中的楚律,缓缓抬起了那只刚刚按下虚空的手掌。
他的五指张开,掌心朝下,对准了下方那个不断涌出魔气的,深不见底的窟窿。
然后,他再次开口。
依旧是一个字。
“封。”
这个字,比“镇”字更加平和,却带着一种盖棺定论的终结意味。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从天而降的浩然正气,不再是涤荡的洪流,而是化作了无数条纤细却坚韧无比的金色丝线。
这些丝线,以那个地底窟窿为中心,迅速交织,缠绕,勾勒。
它们在虚空中,编织出了一张巨大而繁复的金色法网。
法网之上,流淌着与楚律先前以血画出的,同源的古老符文。
每一个符文,都重逾山岳。
金色的法网缓缓下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盖在了那个窟窿之上,然后,深深地烙印进了大地之中。
最后一道试图冲出的魔气,在触碰到金色法网的刹那,如残雪遇骄阳,瞬间消融。
那深渊的入口,被彻底封死。
做完这一切,那股充斥天地的浩然正气,似乎也耗尽了力量。
九天之上的威严感,如潮水般退去。
天京城上空,那静止的雪花,重新开始飘落。
仿佛刚刚那毁天灭地的一幕,只是一场幻觉。
大殿之内,那轮刺目的金色“太阳”,光芒也开始迅速收敛,黯淡。
所有的光,都如百川归海般,倒卷回楚律的体内,最终,消失不见。
他身上那件由光芒凝聚成的“神袍”寸寸消解,露出的,依旧是那件打满补丁的灰色短衫。
那无风自动的黑发,也重新垂落下来。
那双映照着天地至理,不带丝毫凡人情感的威严眼眸,其中的神辉,也如星辰熄灭般,一点点褪去,重新变回了那个少年人该有的,清澈的黑色。
“噗通。”
楚律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单膝跪倒在地。
他低下头,双手撑着满是尘埃的地面,剧烈地喘息起来。
汗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顺着额角、下颌,一滴滴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那股神祇般的力量退去后,留给这具凡俗肉身的,是极致的虚弱与疲惫。
就像一口被瞬间抽干了水的深井。
大殿内,重归死寂。
只有少年粗重的喘息声,和殿外重新响起的,风雪的呼啸。
秦凝呆呆地看着那个跪倒在地的身影。
那单薄的、正在微微颤抖的背影,与刚刚那个言出法随,一念镇魔的神祇,形成了无比荒谬的、剧烈的反差。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天京城保住了。
大秦,保住了。
是被她刚刚用剑指着,要亲手斩杀的这个少年,保住的。
一股比羞辱和愤怒,更复杂、更沉重的情绪,攫住了她的心脏。
那是什么?
是后怕?是庆幸?还是……愧疚?
她分不清。
她只觉得手中的半截剑柄,烫得像一块烙铁。
“监……监正大人……”
摇光星官挣扎着站起身,他身上的伤势在金光照耀下已无大碍,只是脸色依旧惨白。
他看着秦凝,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楚律,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无法掩饰的惊骇。
“我们……接下来……”
秦凝没有回答。
她缓缓松开手。
那半截象征着她身份与骄傲的断剑,连同剑柄,一起掉落在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她迈开脚步,走向楚律。
她的步伐有些僵硬,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刚刚被碾碎的自尊上。
她走到楚律面前,停下。
巨大的阴影,将少年虚弱的身影完全笼罩。
楚律依旧撑着地,大口喘着气,似乎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
秦凝就这么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张冰雕玉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风暴已经平息,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许久。
她终于开口。
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你,跟我回司天台。”
这不是商量,也不是命令。
这是一种陈述。
一种在经历了世界观的彻底崩塌与重塑后,唯一能做出的,最符合逻辑的陈述。
这个少年,已经不是她能掌控,能利用,甚至能审判的存在。
他是一个巨大的、行走的、足以颠覆整个大秦的“变数”。
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变数,重新锁回自己的视线之内。
不为掌控。
只为……观察。
以及,防止他被其他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