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帷小车在黎明前的长街上,行驶得异常平稳。
车夫像是刻意放缓了速度,车轮碾过薄雪,几乎听不见声音。
车厢内,那盏小小的琉璃灯依旧亮着,昏黄的光晕,将这方寸空间与外界那场足以载入史册的灾变,隔绝开来。
秦凝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一如她来时那样。
只是那张摘下的白玉面具,被她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让她保持冷静的锚点。
她的目光,落在对面。
楚律靠着车壁,双目紧闭,似乎是睡着了。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呼吸悠长而平稳,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出他的身体,仍处在极度的疲惫之中。
那根翠绿的玉簪,在他有些散乱的发髻间,依旧散发着温润的光。
秦凝的视线,在那根玉簪上停留了很久。
灼华楼。
二掌柜。
雨花山。
紫袍老人。
浩然正气。
一个个线索,在她那已经恢复了些许理性的脑海中,疯狂地碰撞、组合,试图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她越是思考,就越是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无力。
她引以为傲的智计,她那遍布天京的情报网络,在这股超脱了凡俗权柄的力量面前,就像孩童的沙堡。
她甚至连对方的棋盘有多大,都看不清楚。
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从赵王案开始,她就落入了一个局。
一个以她兄长之死为饵,以楚律为引,以司天台为刀,最终目的,就是为了破开大悲寺那道古老封印的惊天大局。
她以为自己是执棋的猎手。
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一枚被算计得最精准的棋子。
一枚……亲手为敌人打开了地狱之门的,最愚蠢的棋子。
这个认知,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她骄傲的心脏。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她缓缓松开紧握着面具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发白。
她看着楚律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tou。
他……在这场局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是和自己一样,被蒙在鼓里的棋子?
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
那个在他脑海中下达“砸了泥佛”指令的二掌柜,和那个教他浩然正气的紫袍老人,是同一个人吗?
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仅仅是为了放出那滔天魔气,祸乱天下?
不。
不对。
如果只是为了毁灭,那后面那一道“封”字敕令,又作何解释?
那股至刚至阳的浩然正气,与那阴邪至极的魔气,本身就是水火不容的存在。
这其中,充满了无法解释的矛盾。
就像这个少年本身。
前一刻,是人畜无害的帮厨。
下一刻,是言出法随的神祇。
这一切的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更加庞大的,远超她想象的秘密。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打断了秦凝的思绪。
楚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黑色的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迷茫,像大梦初醒。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身体传来的虚弱感,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那股神祇般的力量,来得突兀,去得也彻底,仿佛只是南柯一梦。
可那撕裂般的疲惫,和脑海中残留的、一念镇魔的模糊记忆,又在提醒他,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秦凝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
车厢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监正大人。”
楚律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他想坐直身体,却发现浑身酸软,使不上半分力气。
“醒了?”
秦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嗯。”
楚-律应了一声,靠回车壁上,闭上眼,似乎想继续休息。
“你没什么想问的?”秦凝忽然问。
楚律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回道:“问了,你会说吗?”
秦凝被他这句话噎了一下。
她发现,随着那股神祇般的力量退去,眼前这个少年,又变回了那个让她又恨又无奈的,油盐不进的惫懒模样。
“那具紫袍骸骨,是前朝镇魔军的统领,‘武安君’。”
秦凝没有理会他的态度,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她的声音很平,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史实。
“大秦立朝之前,天下魔祟横行,镇魔军是悬在所有妖魔鬼怪头顶的一把刀,护佑人族数百年。”
“武安君,更是其中的最强者,一身浩然正气,据说已臻化境,可与日月同辉。”
楚律依旧闭着眼,但他的耳朵,却微微动了一下。
“三百年前,他率领镇魔军主力,在天京城下,与一尊天外邪魔决战。”
“那一战,打得天崩地裂,山河失色。最终,武安君以自身为阵眼,以麾下三千镇魔军精锐的血肉为祭,将那尊天外邪魔,永久地封印在了地底。”
“那个地方,就是后来的大悲寺。”
秦凝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楚律身上,那眼神,锐利得像要将他的灵魂都剖开。
“所以,你现在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吗?”
楚律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秦凝那张冰冷的脸,脸上第一次,没有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笑意。
“我只是砸了一尊佛像。”他平静地说。
“你砸的不是佛像!”
秦凝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压抑了一路的怒火,终于泄露了一丝。
“你毁掉的,是武安君用性命和三千忠魂换来的,守护这片土地三百年的封印!”
楚律沉默了。
车厢内,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轻微的“咯吱”声。
许久,楚律才缓缓开口,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那不是封印。”
秦凝猛地一怔,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你说什么?”
“我说,那不是封印。”
楚律抬起头,直视着她那双写满震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那是一个‘鼎炉’。”
“一个以镇魔军骸骨为柴,以天外邪魔为药,熬了三百年的……炼丹炉。”
轰!
这两个字,像两道九天神雷,狠狠劈在了秦凝的脑海里。
她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炼丹炉?
这个荒谬到足以颠覆她所有认知的词语,让她的大脑,出现了刹那的空白。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微微发颤。
楚律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因为,有人告诉我。”
“有人告诉我,那尊邪魔,根本杀不死。武安君当年,也只是将其重创。”
“所以,他用了一个更决绝的法子。”
“他将自己的浩然正气,与邪魔的魔气,一同锁死在了那个‘鼎炉’里,以一种同归于尽的方式,相互熬炼,相互消磨。”
“三百年,是极限。”
“时辰一到,无论有没有人去砸那尊佛像,这个鼎炉,都会炸开。”
“届时,被熬炼了三百年的魔气,会比当初更精纯,更恐怖。而武安君留下的那点浩然正气,则会彻底消散。”
“到那时,才是真正的,神仙难救。”
楚律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可这故事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秦凝的心上,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认知,砸得粉碎。
“所以……”
秦凝的嘴唇哆嗦着,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所以,”楚律接过了她的话,“我不是毁了封印,我只是提前,把那锅烧开了三百年的汤,给揭了盖子。”
“至少,现在锅里还剩下一点点汤底,不至于让那味‘主药’,彻底失控。”
他指的,是武安君残存的那一丝浩然正气。
也正是那一丝残存的正气,与他体内的力量产生了共鸣,才有了后面那言出法随的一幕。
秦凝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那布下这个局的人,其真正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放出邪魔。
而是为了……截胡?
他们想在鼎炉炸开之前,夺走里面那熬炼了三百年的“丹药”!
而自己,和楚律,都只是被他们用来“揭盖子”的工具!
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阴谋,在她眼前,缓缓展开了一角。
“是谁……告诉你的?”
秦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楚律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熟悉的,惫懒的笑容。
“一个……也想抢那锅汤的,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