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台。
天枢殿。
当秦凝带着一身疲惫与风雪的楚律,再次踏入这座大殿时,留守的几名星官,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他们的目光,在秦凝那张冰冷的脸上,和楚律那身破烂的短衫之间,来回游移。
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惊、困惑,以及……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昨夜大悲寺那冲天的魔气,和那随后贯通天地的浩然金光,即便隔着大半个天京城,他们也看得清清楚楚。
那种足以让星辰失色的恐怖威压,至今仍让他们心有余悸。
他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知道,这一切,都与眼前这个被监正大人亲自带回来的少年,脱不了干系。
“监正。”
摇光星官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显然昨夜的伤势还未痊愈。
“开明……已经醒了,在寒潭里跪着。”
秦凝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向大殿深处那张属于她的寒玉长案。
“让他继续跪着。”
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什么时候再出来。”
“是。”
摇光不敢再多言,默默退到一旁。
秦凝在案后坐下,习惯性地抬起手,想要去抚摸发髻上的凤钗,指尖却触碰到了一片冰凉的虚空。
她这才想起,那根象征着她身份的凤钗,早已在昨夜那场精神风暴中,被她自己无意识地捏碎了。
她的动作,在空中微微一僵。
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放在了冰冷的玉案上。
“摇光。”
“卑职在。”
“传我将令。”
秦凝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决绝。
“一,即刻起,司天台封台三月,除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对外宣称,本官闭关,参悟星象。”
“二,将昨夜所有关于城西异象的堪舆记录,全部列为最高机密,永久封存。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提头来见。”
“三,拟一道折子,就说刑部尚书孙甫,与赵王勾结,意图谋逆,事败后畏罪自杀。相关人证物证,让天权去‘找’出来,明早就送到内阁。”
一连串的命令,不带丝毫迟疑。
摇光等几名星官听得心惊肉跳,尤其是第三条。
这是要彻底把赵王和孙甫,钉死在谋逆的耻辱柱上。
虽然他们隐约猜到,这两人死得蹊PI,但这等于是将所有的线索,都亲手斩断,将这潭水,彻底搅浑。
监正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但他们不敢问。
“遵命。”
摇光躬身领命,正欲退下。
“等等。”
秦凝叫住了他。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自进入大殿后,就一直靠着一根蟠龙玉柱,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的少年身上。
“从今日起,他,便是司天台的客卿。”
秦凝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几名星官,包括摇光在内,全都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秦凝,又看了看那个衣衫褴褛,看起来随时都能睡着的楚律。
客卿?
司天天台自建立以来,从未有过“客卿”一职。
这里是直属皇权,监察天下的最机密所在,每一个成员,都是经过层层筛选,身家清白,忠心耿耿的精英。
让一个来历不明,甚至还是“谋逆”要犯的少年,担任客卿?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监正,此事……”
摇光艰难地开口,试图劝谏。
“怎么?”
秦凝的目光扫了过来,那眼神,冷得像万载玄冰。
“你有异议?”
摇光被她看得心头一颤,瞬间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卑职……不敢。”
“不敢,就去办。”
秦凝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摇光等人躬身告退,走出天枢殿时,每个人的后背,都已被冷汗浸湿。
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那依旧靠在柱子旁的少年,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头?
竟能让一向杀伐果断,视规矩为天条的监正大人,为他破例至此?
大殿内,再次只剩下秦凝和楚律两人。
穹顶的星图依旧在缓缓流转,幽蓝色的光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客卿?”
楚律终于懒洋洋地开口了,他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听起来,像个闲职。”
“有月钱领吗?管饭吗?”
秦凝看着他那副惫懒的模样,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昨夜那个一念镇魔,言出法随的神祇,和眼前这个只关心吃喝的市井无赖,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
“司天台所有典籍,你可以随意翻阅。”
“除本官的寝殿和观星台顶层,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去。”
“你的月钱,与摇光他们同级。”
“至于饭……”
秦凝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
“司天台的灶房,归你管了。”
楚律的眼睛,瞬间亮了。
“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成交!”
楚律一拍大腿,整个人精神焕发,仿佛刚刚那副虚弱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他搓了搓手,一脸期待地问道:“那咱们的灶房在哪?食材新鲜吗?有没有上好的雪花牛肉,东海的大黄鱼?”
秦凝:“……”
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跟上这个少年的思维。
她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精心准备的、用来拉拢和试探的话术,在他那句“管饭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索性不再理会他,从案几下,取出了一卷由玄铁打造的,沉重的卷宗。
啪。
卷宗被扔在楚律面前的地上。
“这是什么?”楚律好奇地问。
“三百年来,司天天台所有关于‘镇魔军’和‘天外邪魔’的绝密记录。”
秦凝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冰冷。
“你的任务,就是看完它。”
“然后,告诉我,那所谓的‘鼎炉’,究竟是怎么回事。”
“以及,布下这个局的人,除了想要那锅‘汤’,还想要什么。”
她终于图穷匕见。
客卿的名号,是枷锁,也是筹码。
她给了他司天台的权限和资源,而他,需要为她解开这个足以颠覆大秦的谜团。
这是一场交易。
一场,她不得不做的交易。
因为她发现,在这场已经失控的棋局里,眼前这个看似不着调的少年,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那根线头。
楚律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玄铁卷宗。
那上面,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绝密”。
他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
他知道,从他踏入这座大殿开始,安稳日子,就到头了。
他抬起头,看着秦凝那张写满决绝的脸,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监正大人,你信命吗?”
秦凝一愣,随即冷冷道:“我只信我自己。”
“是吗?”
楚律笑了笑,捡起地上的卷宗,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可我怎么觉得,从你把我从督捕司捞出来的那一刻起,你我的命,就已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给拴在一起了呢?”
“一根……随时都可能把我们两个,一起拖进深渊的线。”
他说完,不再看秦凝那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的脸色,转身,向着殿外走去。
“那个……灶房在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