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的雪终于停了。
天地间一片死寂,唯有那口青铜古锅还在微微震颤,余火未熄,灰烬中偶尔爆出几点火星,像是残存的呼吸。
风卷着焦土与血腥的气息掠过残营,断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为逝者低吟挽歌。
秦烈坐在火塘边,双膝微曲,石皓的头枕在他臂弯里,脸色灰败如纸,唇角干裂,一道暗红的血痕从嘴角蜿蜒至下颌,早已凝固。
他的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若非楚潇那一句“他还活着”,秦烈几乎要以为,这憨胖的兄弟,已经随着北域的风雪,一同埋葬。
可活着,却比死更残酷。
龙血自秦烈掌心涌出,顺着指尖渡入石皓口中,金红光芒微闪,却如滴水落入无底沙坑,瞬间消失不见。
那枯竭的经脉像是被极寒彻底冻死,连一丝生机都留不住。
“没用……”秦烈低语,声音沙哑如磨刀石刮过铁板。
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血痕,又望向石皓那张熟悉的脸——那个总在战后端着锅跑来问“哥,今晚炖啥”的兄弟,此刻竟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楚潇跪在一旁,左腿断骨未愈,靠断剑撑地,脸色苍白如霜。
他颤抖的手指探过石皓鼻息,咬牙道:“血脉将断,灵台封闭……但他魂还在,勺还在。”他抬头看向秦烈,”
秦烈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解下腰间酒壶。
那是他从不离身的旧物,壶身刻着三道划痕——一道为亡父,一道为师尊,一道为兄弟。
他曾说,酒是热血的引子,战前饮一口,能烧穿怯意。
可如今,壶中酒早已流尽,只剩一抹辛辣的余香,在铜壁间徘徊。
他盯着那壶,忽然笑了。
笑得凄厉,笑得决绝。
下一瞬,他猛然将酒壶砸向火灰!
“砰——!”
铜壶碎裂,残片四溅,灰烬腾起,如同亡魂升天。
壶底最后一滴酒液渗入余烬,竟泛起一丝微弱的赤光。
“走!”秦烈霍然起身,单手抱起石皓,战戟“共命”自动飞回掌中,龙纹微震,似在回应主人的怒意,“去南域——抢火!”
话音未落,雷烈已递来一封火漆密报,边角焦黑,显然是快马加鞭送来。
秦烈一眼扫过,瞳孔骤缩。
“十城冻结,百姓经脉成冰,灵海凝滞……唯赤心渊深处,藏有南明离火种?”
他捏紧密报,指节发白。
那火种,传说乃上古火神之心所化,千年一燃,万年一醒。
若真存在,或许能续石皓命,或许……能救这北地苍生。
可路途何止万里?
南域边境,寒潮未退,妖族游弋,更有那暗中窥视的势力,正等着他孤身犯险。
秦烈低头,再看石皓一眼。
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无数过往——石皓在秘境中挥勺斩敌,笑着喊“哥,这味儿够冲”;在宗门大比时端着一锅汤闯阵,说“味道能留住人”;在生死关头,焚身取火,只为点燃那一口灶,唤醒三百残骑的命火……
“你说过,味道能留住人。”秦烈低声喃喃,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梦中人,“那这次,我给你烧一锅,能把命熬回来的汤。”
南行之路,十座死城接连掠过。
城门冻结,屋舍结霜,百姓蜷缩在屋中,口鼻覆冰,灵识冻结,宛如活尸。
秦烈欲以龙血破寒,掌心燃起金红火焰,却被楚潇一把拦住。
“你的血是火,可他们……吃不下烈焰。”楚潇咳出一口血,却仍死死抓住他手腕,“他们需要的是‘暖’,不是‘烧’。”
话音未落,怀中石皓忽然嘴唇微动,喃喃低语:“汤……加姜……去寒……”
秦烈浑身一震。
那一刻,记忆如潮水涌来。
石皓曾说:“人饿了,给块肉;冷了,给碗汤。命,就是这样一口一口留住的。”
他猛然抽出腰间那对焚天勺的残片——黑白断裂,灵性将熄。
可他不管,咬破手腕,鲜血滴入勺中,引动地脉微火,又取出随身灵药,混入雪水,熬煮。
火光微弱,却坚定燃烧。
第一碗“暖魂羹”出锅时,热气升腾,如雾如纱。
秦烈亲手喂一名垂死老者饮下。
老人颤抖着咽下,忽然剧烈咳嗽,一口黑冰从口中喷出,浑身颤抖,竟缓缓睁眼,老泪纵横,颤声跪地:“灶神……回来了……”
消息如风传开。
十里死城,百户百姓拖着冻僵的身体,排成长龙,跪在火塘前。
秦烈一锅一锅熬,每一锅都滴入龙血为引,以战戟镇火,以意志为薪。
楚潇则以金青血脉镇压寒气反噬,每熬十锅,便吐血一次,却从不言退。
而最诡异的是——昏迷中的石皓,魂识竟似感应到了什么。
那焚天勺残片在他怀中微微震颤,竟自行引动地火,化出一座虚幻灶台,火苗摇曳,仿佛在替他继续掌勺。
夜深,火未熄。
秦烈独坐火边,战戟拄地,龙目微闪。
忽然,那龙纹深处映出一道幻象——未来十息的预兆:
石皓立于烈焰中央,焚天勺化作巨鼎,鼎口吞吐万里火浪,火浪所至,千座寒城冰消雪融,百姓复苏,跪地叩首。
而石皓站在火中,背影如山,勺柄所指,正是南域深处,那口传说中的赤心渊!
幻象一闪即逝。
秦烈猛然抬头,望向南方。
风,忽然静了。
雪,也未落。
可就在天际尽头,寒风骤起,卷起一片雪雾。
两名青衣女子踏雪而来,衣袂如冰绡,脚步无声。
她们一左一右,眉心一点寒星,手中无兵,却让整片天地温度骤降。
其中一人抬手,空中凝出一面冰镜。
镜中,浮现出一张妖艳而扭曲的半面容颜——肌肤如玉,眼尾却爬满青色蛊纹,唇角勾起,似笑非笑。
那是花妍。寒风如刀,割裂雪原。
两名青衣女子立于风雪之中,仿佛自极寒深处走出的幽魂。
左为冷使,眸光如冰窟,抬手间天地凝霜;右为寂使,唇未启而声已入心,似万籁俱灭时那一声轻叹。
她们之间,一面冰镜悬浮半空,镜面波光流转,映出花妍那半张蛊纹蔓延的容颜——美得惊心动魄,却又透着令人骨髓发寒的扭曲。
“秦烈。”镜中之声柔媚如丝,却裹挟着千钧寒意,“你要火种?它在赤心渊底,封于九幽寒髓核心。以你龙血点燃,不过刹那辉煌,随即反噬入髓,筋骨成冰,神魂俱焚。”
她轻笑一声,眼尾蛊纹微微蠕动,像是活物在皮下爬行:“可若你不来……百城将成坟场,百姓冻毙如蝼蚁。你说,这人间,究竟该恨你,还是谢她?”
寂使低声接话,声音如风吹残烛:“她等你,看人族如何跪着求她救赎。”
风止,雪凝。
秦烈立于火塘之前,肩头积雪未化,战戟“共命”横握手中,龙纹幽幽发亮。
他没有动怒,也没有出言讥讽,只是缓缓抬起酒壶——那早已空荡的壶身,在冷月下泛着黯淡铜光。
他仰头,仿佛要饮尽残存的岁月与悲怆。
然后,冷笑。
“她要我看崩塌?”秦烈低语,声音不高,却如雷滚过雪原,“那我就烧了她的梦。”
话音落,战戟一扫!
金红龙焰自戟尖暴涌而出,化作一道赤虹斩向冰镜。
镜面尚未反应,便已炸裂成无数冰晶,四散飞溅,每一片都映出花妍惊怒的瞬间。
那蛊纹剧烈跳动,似有不甘,旋即消散于风雪。
两名寒使不动,也不语,只在冰镜碎裂刹那,身影悄然融雪而去,仿佛从未存在。
风再起时,天地重归寂静。
唯有火塘未熄,火焰在残勺边微弱跳动,映着石皓苍白如纸的脸。
楚潇靠在一旁,以断剑支地,喘息粗重,却仍死死盯着南方:“哥……她这是逼你去,又怕你不去。”
秦烈不答,只是低头看着那对焚天勺的残片。
黑白双勺断裂处参差如齿,灵性将熄,可方才那一瞬,他分明感受到勺中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像是石皓的魂,在火中低语。
夜深,万籁俱寂。
就在此时,脚步声自风雪深处传来。沉重、缓慢,却坚定无比。
一道佝偻身影踏雪而至,披着满身霜尘,背负铁砧,手中捧着一块赤红铁胚,表面铭刻古老纹路,隐隐与龙血共鸣。
是老铁匠·锤九。
“当年你拿来的玄铁,我一直留着。”他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说是要给个胖小子铸把好勺……我没忘。”
他走到火塘前,目光落在石皓脸上,久久不语。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残勺断裂处,像是在触摸一段将断未断的命脉。
然后,他将铁胚投入火中。
“这火,不能断。”
火焰轰然腾起,赤光冲天,竟将风雪逼退三丈。
铁胚在烈焰中缓缓熔融,与残勺遥相呼应,仿佛有一股沉睡的力量正在苏醒。
秦烈凝视火焰,龙目深处忽有低语响起——
“南明火……可是烧不死执念的。”
是玄宸的残念,自战戟龙纹中悄然浮现,虚幻如烟。
他望着那跃动的火光,嘴角似有讥诮:“你护得了这一口灶,护得住万里寒城吗?”
秦烈未答,只是仰头,将壶中最后一缕酒香咽下。
眸中火光跳动,映着熔铁之辉,也映着万里南行的孤影。
更为人间烟火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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