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忠海的威胁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漾起一圈波纹，又很快平息。张逐野该疏通疏通，该接木匠活接木匠活，日子反倒比以前充实了些，口袋裏也偶尔能听到几个钢镚儿响。
院里禽兽们的态度变得更微妙。明面上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欺辱，但暗地里的眼红和嫉恨只多不少。贾张氏每次看到张逐野摆弄工具或者拿回点东西，那眼神都像是要从他身上剜下块肉来。易忠海更是视他为眼中钉，只是暂时没找到更好的下手机会。
日子就这么看似平静地过了几天。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张逐野刚盘点完这几天用木工活换来的微薄收获——一小堆毛票，几个鸡蛋，一把菜干，还有邻居给的一块旧磨刀石。正准备吹灯睡觉，忽然听到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敲门声。
笃…笃笃…
两短一长，带着某种节奏，不像贾张氏那种粗暴的抠挠。
张逐野瞬间警觉，悄无声息地摸到门后，低声问：“谁？”
门外沉默了一下，传来一个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压得极低：“我，后院的聋子老太。”
聋老太太？
张逐野一愣。这位院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老祖宗，平时深居简出，几乎不掺和院里任何事情，连全院大会都很少露面，今天怎么会深夜来找他？
他心下疑惑，但还是轻轻拉开了门栓。
门外，聋老太太拄着拐杖，穿着一身黑色的旧棉袄，瘦小的身子几乎缩成一团，脸上皱纹堆垒，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显得异常清亮，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浑浊。她迅速侧身挤进门，反手就把门轻轻带上了。
动作之利索，完全不像一个平日裏耳背眼花的老人。
张逐野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显，只是恭敬地问：“老太太，这么晚了，您找我有事？是不是屋里什么东西坏了？我明天去给您瞧瞧？”
聋老太太没立刻回答，那双清亮的眼睛在狭小的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张逐野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工具和那点微薄的收获上，目光停留了一瞬。
“小子，”她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异常清晰，根本没有平日裏需要人大声重复说话的聋样，“你这段时间，闹出的动静不小啊。”
张逐野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保持镇定：“老太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就是混口饭吃。”
“混口饭吃？”聋老太太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混饭吃能把易忠海那伪君子噎得说不出话？能把贾张氏那蠢货折腾得掉进泔水桶？还能在易忠海的刁难下，自己趟出条木匠的路子？”
她每说一句，张逐野的心就沉一分。这老太太，什么都清楚！她根本一点都不聋！而且一直在冷眼旁观！
“您……您都知道了？”张逐野试探着问，身体微微绷紧。
“哼，这院里，哪堵墙不透风？”聋老太太哼了一声，用拐杖轻轻点了点地面，“我活这么大岁数，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易忠海那点道行，也就是糊弄糊弄院里这些蠢货。”
她看向张逐野，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小子，我今晚来，不是来戳穿你，也不是来管你要好处。是来告诉你，你差不多快到火候了。”
“火候？”张逐野更疑惑了。
“易忠海为什么容不下你？”聋老太太自顾自地说下去，“不是因为你能闹，是因为你快要不受他控制了。他在这院里经营这么多年，要的就是所有人都得仰他鼻息，靠他‘主持公道’。你父母在时，是院里少有不需要完全依赖他，还比他强的人，所以他心里一直不痛快。现在你爹妈没了，他本以为能轻松拿捏你，没想到你比泥鳅还滑溜，比你想的更有种。”
张逐野沉默地听着，这些分析，和他猜想的差不多。
“他现在暂时拿你没办法，是因为你占着理，又豁得出去敢闹大。”聋老太太声音压得更低，“但他绝不会就这么算了。明的暂时不行，他就会来暗的。工作中给你下绊子，坏你木匠名声，或者……找个由头，从根子上把你赶出这院子，甚至赶出四九城！”
张逐野瞳孔微缩。这一点，他也想过，但从这看似不问世事的老太太嘴里说出来，分量完全不同。
“老太太，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张逐野问出了关键。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聋老太太浑浊却清亮的眼睛看着他，半晌才缓缓道：“我老了，活不了几年了。但这院子，我不希望它彻底烂掉，成了易忠海一个人的一言堂。总得有个能跟他唱对台戏的，这院子才能有点人味儿。”
她顿了顿，拐杖又点了点地：“你爹妈是好人，有本事，可惜……你小子，像你爹，骨头硬，但比你爹活泛，也比你爹狠。是块材料。”
这算是……认可？
“当然，我也有点私心。”老太太话锋一转，“我老了，说不定哪天就需要人搭把手。我看院里这些崽子，没一个靠得住。你小子，虽然滑头，但做事有底线，恩怨分明。我今晚点你几句，结个善缘，将来看在我今晚这几句话的份上，等我动不了那天，给我口热乎饭吃，别让我死得太难看就行。”
她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冷酷，却反而让张逐野觉得真实。
这是一场交易。她用经验和情报，换一个未来的可能保障。
张逐野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沉思了片刻，问道：“那依您看，我现在该怎么做？”
“等。”聋老太太吐出两个字。
“等？”
“对，等。”老太太眼神深邃，“易忠海比你还急。他一定会再出手。等他出手，你才有机会抓住他的把柄，一击致命！在这之前，藏好你的木匠营生，别太扎眼。疏通队的活……忍着，那是你的护身符。让人都觉得你还在泥里挣扎，他们才会放松警惕。”
“另外，”老太太顿了顿，补充道，“留心一下你父母当年援西出发前那段时间，跟厂里和院里的人有没有什么特别来往。尤其是……易忠海。”
张逐野心中猛地一震：“您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老太太打断他，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浑浊，又变回了那个耳背眼花的老人，“人老了，熬不得夜，我回去了。”
她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转身，自己拉开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里，仿佛从没来过。
张逐野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怦怦直跳。
聋老太太今晚的话，信息量太大了！
她不仅点明了易忠海的要害和后续手段，还暗示了父母援西的事可能另有隐情，甚至可能和易忠海有关！
这不再是简单的院里争斗了。
如果父母的事真的……
张逐野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老太太说得对，等。
蛰伏，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但同时，也要开始暗中调查父母当年的事了。
易忠海，如果父母的失踪真的和你有关系……
那就不只是院里的恩怨了。
张逐野吹熄了油灯，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
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在无声地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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