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暂时稳住
他描绘着可怕的未来:“将来小两口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在一个锅里搅马勺,想起今天这场景,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吗?这婚结得还有啥滋味?那不是结亲,那是结仇!是给两个孩子后半辈子埋雷啊!”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可怕的画面在所有人脑子里过一遍,然后声音陡然拔高,清晰无比地抛出核心:
“现在的头等大事,不是逼婚,不是打架!是得发动咱们所有人,撒开人马,赶紧、立刻、马上!先把水花姑娘平平安安、全须全尾地给我找回来!人才是最要紧的!”
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一切事情,都得等她人回来了,让她站稳了,喘匀了气,亲口说!她要是愿意,好!我们敲锣打鼓,风风光光送她出嫁!她要是摇头,说不愿意——”
祁同伟的声音猛地带上了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目光锐利地扫过安家众人:“谁也不能逼她!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
随即,他语气放缓,却更加务实有力:“该退彩礼,我们监督,一分不少地退给你们安家!你们安家折腾这一场,有啥实际损失,咱们坐下来,一条一条,光明正大地算!该赔多少,照价赔偿!绝不含糊!这件事,我祁同伟,和马喊水主任,亲自盯着办!绝对、绝对不会让你们安家吃了亏,受了委屈!”
最后,他看向苦水村的村支书安书记,语气诚恳却带着分量:“安书记,您是老支书,深明大义。您看,这么办,在情在理,合法合规,既找了人,也全了两家的体面,更保住了实在的利益。成不成?”
安书记紧绷的脸皮终于松弛下来,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开了,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脸上甚至忍不住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和佩服。这位年轻的领导太厉害了!几句话,既给了安家一个体面无比的台阶下,又实实在在地护住了他们最关心的钱财,更占住了法理和人情的高地,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反而心生感激。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也缓和了下来:“祁干部说得在理!就按您说的办!先找人!其他事,等人找到了再说!”
他赶紧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地表态,既是说给祁同伟听,更是说给身后的安家众人听:“成。成。太成了。就按祁处长您说的办。妥妥的。我们听领导的。”
说完,他立刻转身,发挥出村支书的权威,连吼带骂,连推带搡:“都听见没有?还杵在这儿干啥?丢人现眼没够啊?赶紧散了。都给我回去想办法找人。快走。”
安家舅舅和一众村民虽然脸上还带着些不忿,但也被祁同伟那番“不退彩礼就按法律办”的话给镇住了,心里那点不甘也被“不会吃亏”的承诺稍稍安抚,最终在半推半就、骂骂咧咧中,被安书记拉扯着,慢慢退出了混乱的院子。
祁同伟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着安家那一大帮子人骂骂咧咧、却又无可奈何地拖着棍棒,在安书记的连推带搡下,心有不甘地渐渐散去,那背影活像一群打了败仗、丢盔弃甲的散兵游勇。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可心里头却像是压上了一块浸透了水的巨石,沉甸甸、凉飕飕的,让他不由得重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这鸡飞狗跳、尘土飞扬的涌泉村,不就是整个海吉县,乃至广袤苦瘠的西海固地区最真实、最刺眼的缩影吗?
贫困像跗骨之蛆,死死地咬着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落后、闭塞让宗族观念、高昂彩礼、包办婚姻这些沉渣陋习依旧拥有强大的生命力。所有这些破事儿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变成了一团用死结打成的乱麻,稍微碰一下,就能像今天这样,“嘭”地一声炸开,溅起一地鸡毛和血腥味。
要想从根本上拔掉这穷根,改变这延续了多少代人的破败面貌,真不知还要耗费多少心血,磨破多少嘴皮,跑烂多少双鞋,经历多少眼下这种难以想象、甚至更棘手的波折和反复。
而眼下,他这位新来的“祁处长”,能做的却只是“治标”。就像个救火队员,哪里冒烟往哪扑,只能用快刀斩乱麻的雷霆手段,先强行压住这由逃婚引发的风暴,防止它酿成更不可收拾的群体性事件,血流成河。
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充其量只是把那个滋滋冒着火星、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用一块湿毯子暂时死死捂住了。李老栓头破血流的伤、安家那憋在肚子里没撒出去的怨气、还有最关键的水花那姑娘至今下落不明……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埋在那湿毯子底下的雷。更大的麻烦、更激烈的反复,十有八九还在后头等着他呢。
这涌泉村的第一把火,真是烧得又猛又烈,给他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
天边刚泛起一丝灰白,像是鱼肚皮翻了过来,涌泉村还死沉死沉地陷在最后一抹黏稠的夜色里,连狗都懒得叫唤。
就在这片寂静中,四个黑影如同逃出牢笼的山猫子,贴着墙根,蹑手蹑脚,敏捷得不像话,“嗖嗖”几下就窜出了村子,眨眼功夫便消失在了村外那道光秃秃、只剩下轮廓的山梁后面,融进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你问这几个半大小子为啥要铁了心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往外跑?那理由可海了去了。
兴许是这穷酸日子,他们早就过得够够的了。?谁他妈乐意天天睁开眼就是洋芋、闭上眼梦里还是洋芋?一年到头,碗里那点油花子都能数得清,肚里馋虫都快饿疯了。身上穿的永远是哥哥传下来、补丁摞补丁的破衣裳,脚上的解放鞋大拇指都快探头出来看风景了。
兴许是这憋屈地方,他们早就看得想吐了。?放眼望去,除了黄土山沟,就是他妈的更深更荒的黄土山沟。日子就像驴拉磨,一圈又一圈,永远转不出这穷山恶水,闷得人心里能长出草来。
更兴许,是山外面那些活色生香的传说,把他们的魂儿都勾走了。?他们可都听说了,外面那世界,楼房高得能戳破天,路上跑的铁盒子比驴快百倍,晚上亮起的电灯比星星还密。那地方,有钱挣,有新衣裳穿,有肉吃,有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就像有一块散发着诱人肉香、金灿灿的巨大磁铁,隔着一千座山,都把他们的魂儿“嗖”一下吸过去了。
这四个少年郎,心里那点想要“换种活法”的念头,就像浇了油的野草,呼呼地疯长,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们憋足了一股狠劲,咬紧了牙关,就是要闯出去。闯出一个不用再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能把自个儿命运攥在自己手里的、崭新的人生。
他们跑得义无反顾,把父母的叹息、村里的贫穷、还有那片望不到头的黄土地,全都狠狠地甩在了身后。
尕娃把那五张皱巴巴、几乎被手汗浸透了的毛票攥得死紧,指关节都发白了。这可是他爬遍山头捡蘑菇、掏遍树梢摸鸟蛋,像个小仓鼠一样一粒一粒攒了好久才攒下的全部家当,是他的命根子。
麦苗则小心翼翼,手心里紧紧捏着一卷用旧橡皮筋捆了又捆的毛票,里面零的整的都有,甚至还有几分钱的硬币。这是她多少个清晨省下早饭、多少个傍晚忍住馋虫,一分一厘从牙缝里硬抠出来,偷偷塞在炕席最底下、压了不知多久的宝贝私房钱。
水旺呢?他活像个要出征的将军,意气风发地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袋子——里面是他娘昨晚熬夜蒸好的一堆洋芋蛋子。那玩意儿现在冷冰冰、硬邦邦,抡起来估计都能砸晕野狗。这就是他闯荡世界的全部干粮和底气。
一开始,他们猫着腰,在稀薄的晨光里贴着墙根和沟坎移动,大气都不敢喘,耳朵竖得跟兔子似的,警惕地捕捉着村里任何一丝动静——尤其是狗叫和大人起夜的咳嗽声。心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可是,随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越跑越远,身后的涌泉村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后彻底缩成了山洼洼里一个模糊的、毫不起眼的小黑点。他们的胆子,就跟那打了气的猪尿泡一样,“噌”地一下就胀大了。
不知是谁先憋不住了,对着空旷无人的山谷,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嗷——”地发出了一声野狼般的嚎叫。
这声嚎叫,就像一下子撕掉了所有束缚他们的封印。四个少年瞬间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再也没了顾忌,在那布满碎石和骆驼刺的戈壁滩上撒丫子狂奔起来。他们疯狂地呐喊,毫无意义地尖叫,互相追逐打闹,甚至抓起地上的黄土块胡乱扔向天空……他们把积压了十几年的憋闷、委屈、对眼前生活的不甘,还有对山外那个五彩斑斓世界的全部疯狂向往,都狠狠地发泄在这片苍凉而沉默的土地上。
这一刻,他们不是谁家的娃,他们只是他们自己,是奔向自由的逃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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