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出走后的后果
她爹白校长就那么静静地坐在炕沿上,背有点驼,昏黄的灯光把他花白的头发染得更显沧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反而让麦苗心里发毛。屋里冷锅冷灶的,却有一股淡淡的米香挥之不去。
见她进来,白校长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站起身,佝偻着背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从里面端出一碗一直用热水温着的红薯粥,粥还冒着丝丝热气。他把碗轻轻放在桌上,声音沙哑:“先吃点东西。”
没有质问,没有责骂,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这股异样的平静像根针,一下子扎破了麦苗心里强撑着的委屈和害怕。她宁愿她爹跳起来骂她、打她,也好过现在这样。这算什么?是不是她这个女儿,根本就不值得他动肝火?她跑了这么一场惊天动地,差点就出了山见了大世面,在他眼里难道就这么轻飘飘的,连骂一句都省了?
一股邪火混着说不清的委屈猛地冲上来。麦苗眼圈一红,赌气似的把肩上那破包袱往炕上一摔,发出“噗”一声闷响。她看也不看那碗热粥,猛地从包袱最里头,掏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包裹,手指带着气,颤抖着翻开。
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卷边的黑白全家福。照片上的女人梳着整齐的短发,笑容温婉如水,眼睛里盛着光,正是她早逝的母亲。麦苗就那么死死盯着照片,嘴唇抿得紧紧的,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单薄的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白校长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女儿那执拗又脆弱的背影上,落在了那张他几乎不敢多看的老照片上。他嘴角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可他最终只是深深吸了一口这屋里清冷的空气,又缓缓地、无声地吐了出去。
所有翻江倒海的酸楚、后怕、担忧,以及那份深埋心底、与女儿如出一辙的倔强,最终都化为了死一样的沉寂。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用那双经历过风霜、此刻却只剩下疲惫的眼睛,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深处,是无人能懂的惊涛骇浪。
水旺是踩着暮色溜进家门的,肚子里饿得咕咕直叫,像揣了一窝吵翻天的蛤蟆。他一头扎进灶房,眼睛一亮,瞅见灶台上那盆还没动过的杂粮面,也顾不上手脏,直接上手抓了一大坨,囫囵就往嘴里塞,吃得呼噜作响,腮帮子鼓得老高,活像只饿急了的仓鼠。
他爹李大有正蹲在门槛上,愁眉苦脸地吧嗒着旱烟袋,烟雾缭绕里,他那张被黄土刻满了褶子的脸皱得更紧了,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他罕见地没吭声,只是眯着眼,不知在琢磨啥。
倒是炕头上盘腿坐着的老爷子李运胜,一见孙子这灰头土脸却眼神发亮的模样,非但没恼,那双见过大风大浪的老眼里反而迸出精光。他把旱烟锅子在炕沿上“梆梆”磕了两下,连珠炮似的发问:
“咋样?真跑出山了?看见那铁路上跑的钢铁长龙了没?听见汽笛叫了没?摸着了?坐上去了?”老爷子身子前倾,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期待。
水旺正把最后一口面拼命往下咽,被问得豪情顿起,把胸脯一挺,含混不清地大声应道:“嗯。坐上了。呜——老长一列,跑得可快了。”
他那得意劲儿,仿佛不是被抓回来的,而是得胜还朝。
李运胜闻言,立刻从鼻子里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留情的讥讽:“坐上了?坐上了还能让人像撵偷粮的野狗一样给逮回来?羞你先人哩。这点出息。”
蹲在门口的李大有脸上终于挂不住了。他被老爷子的笑声刺得脸上火辣辣的,觉得自个儿当爹的威严扫地,忍不住低声嘟囔:“爹,你少说两句…娃这么无法无天地胡跑,总得教训几句……”这话可捅了马蜂窝。李运胜立刻调转枪口,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火力全开对准儿子:“教训?你还有脸教训娃?啊?前脚拍着胸脯嚷嚷要去玉泉营吊庄,要给屋里挣前程,后脚屁股还没把那边的炕坐热乎,叫一场风就吓得屁滚尿流窜回来了。你还有脸说娃?你的出息又在哪里?”李大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梗着脖子争辩:“那是风吗?那是沙尘暴。刮起来天昏地暗,沙子打得人脸生疼,睁不开眼喘不上气。根本没法活人。”
“沙尘暴咋咧?”李运胜嗓门更高了,满是鄙夷,“能比当年国民党飞机扔下来的炮弹还响?能比机关枪扫过来的子弹还密?老子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你倒好,叫点沙子土就给吓窜了?你老子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李大有被噎得哑口无言,张着嘴半天蹦不出一个屁。李运胜却越说越来劲,又扭头对水旺道:“小子,你给爷听好了。你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扛上梭镖,跟着红军队伍爬雪山过草地,走长征打天下去了。”
蹲在地上的李大有实在没忍住,低声揭了他老子的短:“哼,人家走两万五千里,您老人家才跟着走了二十几里地,就吃了马家军的枪子儿,趴窝里哼哼唧唧躺了半年才捡回条命……”“你个嘴上没把门的怂娃。”
李运胜的老脸瞬间挂不住了,恼羞成怒,猛地脱下脚上那隻磨没了边的旧布鞋,劈头盖脸就朝儿子砸过去,“老子揍死你个揭短的玩意儿。哪壶不开你提哪壶。”
李大有见老爹真动了气,吓得不敢再吱声,麻利地捡起鞋,灰溜溜地猫着腰钻进了里屋,连大气都不敢出。
原本一场三堂会审的教训,就这么歪了楼,吵吵嚷嚷间,真正的“肇事者”水旺反倒成了个看热闹的闲人,他瞅瞅爷爷,又望望爹消失的门口,使劲把嘴里那口面咽了下去,偷偷咧开了嘴。
暮色像块脏抹布,把涌泉村捂得严严实实。尕娃做贼似的溜回自家小院,还没站稳,一个黑影就从屋里扑出来,一把将他死死搂住,力气大得差点让他闭过气去。
是他妈。
她头发散乱,眼睛肿得像桃,冰凉的眼泪噼里啪啦砸在尕娃脖颈里,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我的孽障……我的心尖肉啊……你可不能再这么吓妈了……妈就只剩你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立马就跳了渠跟你去……”她粗糙的手一遍遍摸着尕娃的后背,仿佛要确认儿子真的全须全尾回来了。别说打骂,她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
而此刻,唯一有资格抄起烧火棍教训这个外甥的舅舅马喊水,正把所有的雷霆之怒都倾泻在亲儿子得宝身上。
得宝那边,简直是修罗场。
他刚被他爹一脚踹进院门,摔了个狗吃屎。马喊水脸色铁青,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二话不说,从墙角扯过一捆粗麻绳,三下五除二就将得宝面朝下死死捆在了院子当间那条劈柴用的长条板凳上。
“爹。爹。我错了。真错了。”
得宝挣扎着嚎叫,全是徒劳。马喊水的大手像铁钳,几下扯掉他上身的破褂子,露出少年瘦削却紧绷的脊梁骨。
马喊水眼神阴沉得能拧出水,猛地转身走到墙根,抄起那条浸了油、用来赶山羊的硬皮鞭,“哗啦”一声狠狠扔进旁边饮马的破水槽里。浑浊的脏水瞬间淹没了鞭子。他蹲在水槽边,死死盯着那慢慢吸饱水、变得黑沉沉的皮鞭,牙缝里挤出冰冷的话:“狗日的,今天不把你皮抽烂,老子就不姓马。”
得宝妈心疼得像刀绞,又不敢明拦,只能扑到儿子身边,手指哆嗦着摸着他冰凉的胳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得宝,妈的心尖尖肉啊……可你不听话,该打。等会儿你爸打你,你就使劲喊,拼命地喊,喊得声大了,他心一软就不打了,听见没?千万别犯倔啊。别像上次,牙咬碎了都不吭声,差点把你打死啊……”马喊水“唰”地提起浸饱水的鞭子,鞭梢滴着混浊的水珠,沉甸甸带着风声。他一把拉开哭哭啼啼的婆姨,扬手,铆足了劲狠狠一鞭抽下。
“啪——。”
一声撕裂空气的脆响。得宝浑身猛地一抽搐,像离水的鱼,光洁的背脊上瞬间爆起一道狰狞的血檩子,皮肉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但他死死咬着后槽牙,硬是把冲到喉咙口的痛呼咽了回去,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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