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走出地下二层会议室时，天刚蒙亮。他把父亲缴费单的复印件折成小块塞进工装裤口袋，指尖碰到了那颗偷拿的维生素糖，已经化得黏糊。秦雪还在机房盯着追踪进度，他没回头，只说了句“我去横店”。
江小鱼已经在37号棚等了半小时。
片场灯光刺眼，一排排试镜演员坐在折叠椅上，有人啃面包，有人默念台词。江小鱼翘着二郎腿坐在监视器前，牛仔外套沾着昨夜没擦净的油彩，右耳三只耳钉在强光下闪得人眼晕。他手里转着一支三色圆珠笔，笔帽被咬出深深牙印。
“你还真来了。”他头也没抬，“我以为你会躲回出租屋改剧本。”
“流程走完就走。”程野拉开椅子坐下，钢笔从兜里滑出来，滚到桌角。他没去捡。
名单翻到第十七个名字：方棠。
她进场时没人注意。白T恤领口磨了边，高马尾扎得太紧，露出额角几根倔强翘起的碎发。背包上挂着一枚生锈的警徽、半截断剑柄和一个掉了漆的对讲机，像是从不同片场捡来的遗物。简历被江小鱼扫了一眼就扔到废纸堆里。
“下一个。”导演助理喊。
方棠站到试戏区中央。地面划着红胶带标出客厅边界，一张破沙发，一盏晃悠悠的吊灯。江小鱼忽然开口：“即兴发挥，演一个被深爱的人抛弃的瞬间。”
空气静了两秒。
她猛地抓起茶几上的道具瓷片，手腕一翻抵住自己皮肤，声音发抖：“你说过要陪我看北极光！”
程野皱眉。
太过了。这种桥段在短视频里泛滥，情绪全靠吼，像菜市场吵架。
“停。”江小鱼摆手，“下一个环节。”
方棠却没动。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碎瓷，忽然笑了一声，清脆得不像刚才那个人。下一秒，她扬手把瓷片甩开，撞在墙上发出脆响。
“分手快乐啊王八蛋！”她大声说，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
全场安静。
她望着空荡的角落，嘴唇微微颤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妈今天火化。”
没有哭腔，没有动作，甚至连表情都没变。可她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肩膀塌下来，眼神空了。
程野的手指顿住。
他写《烬光》的时候，采访过一个矿难家属。女人坐在废墟前喂猫，一边撒粮一边说：“我男人昨天烧完了，骨灰盒还没领。”语气平静得像在聊天气。可她说完就蹲下去抠地砖缝，指甲缝里全是血。
那种痛不是嚎出来的。
是藏在一句无关的话里，猝不及防扎进人心。
江小鱼手里的三色笔“啪”地断成两截。他愣了几秒，猛地抬头看向监视器。
回放画面放大到她的眼睛。从癫狂大笑到说出“火化”那一瞬，瞳孔先是剧烈收缩，接着呼吸停滞，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才缓缓垂下视线。
不是演的。
程野摸出手机，调出秦雪留下的简易微表情分析接口。数据跳出来：心率骤降，声带震颤频率异常，眼部肌肉微抽——符合急性创伤反应。
他盯着屏幕，声音压得很低：“你拍过死人吗？”
江小鱼一怔。
“我不是说镜头里的。”程野指了指画面定格处，“是亲眼看着一个人从这个世界消失的那种。”
导演没说话。他盯着方棠的脸，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断笔边缘。
片刻后，他抽出新一支三色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再试三十条。
助理愣住：“导演，这都超时了，后面还有二十三个人……”
“让他们等。”江小鱼站起身，走到监视器旁调整焦距，“给她搭戏的换掉，找个体型相近的女群演，穿黑衣服，背影就行。”
方棠站在原地，手心攥着剧本边角，汗湿了一圈。她没问为什么，也没动。
第二条开始。
这次她只是站在门口，看着那个背影收拾行李。没有台词，没有动作。摄像机推近，拍她手指慢慢松开门把手，转身走向玄关鞋柜。她弯腰时顿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左锁骨，那里有一朵未完成的蔷薇纹身，被衣领遮住一半。
然后她蹲下，把一双男士皮鞋摆正。
第三条，她拿着钥匙开门，听见屋里有动静。她没进去，转身下楼，在小区长椅坐到天黑。
第五条，她接到电话，对方说“节哀”。她嗯了一声，挂掉，走进超市买速冻水饺。收银台扫码时，手抖了一下。
第十条，她打开冰箱，拿出一盒没拆封的安眠药，放进垃圾桶，又拿出来，放回shelf最里面。
每一条都没有激烈情绪，可看得人胸口发闷。
程野靠在椅背上，嘴里含着薄荷糖，却尝不出味道。他想起自己写剧本时总被人骂“太沉闷”“没爆点”。可生活哪来那么多爆发？真正的痛都是静的，是半夜醒来发现枕头还是湿的，是吃饭吃到一半突然放下筷子，忘了自己夹的是什么。
第二十三条，她坐在床边叠衣服。叠到一件男式衬衫时，动作慢下来。她把袖子对齐，领口抚平，最后轻轻抱了一下，才放进衣柜。
江小鱼突然叫停。
“你妈什么时候走的？”他问。
方棠抬头，眼神清明：“三天前。”
“为什么来试镜？”
“因为这本子写的是我们这种人。”她说，“不是英雄，也不是坏人。就是……活不下去也得活下去的那种人。”
程野捏着钢笔的手指微微发紧。
他翻开《烬光》初稿，在一页空白处写下：普通人不需要嘶吼才能证明他们在痛。
第三十条拍完，已经是下午。
阳光斜照进棚内，灰尘在光柱里浮动。方棠站在原地，额头冒汗，T恤后背湿了一片。她没喝水，也没坐下。
江小鱼合上笔记本，转向程野：“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当主角。”程野站起身，把钢笔插回口袋，“但我知道，如果我们不用这种人，那这个故事就永远只能是故事。”
导演笑了笑，重新拧开一支三色笔。
“那就继续。”他说，“明天加一场雨戏，看看她在泥里爬的时候，还能不能说出‘我妈今天火化’这种话。”
方棠听见了，没回应。她低头整理背包，把那枚生锈的警徽取下来，放在试戏区的茶几上。
像是归还某个不属于她的身份。
程野走过她身边时，闻到一点柠檬味。她背着自制的蜂蜜水，塑料瓶贴着标签，写着“防低血糖”。
他脚步没停，但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张缴费单。四万七千六百元，还差四万。
棚外传来车辆启动声，其他试镜者陆续离开。灯光依旧亮着，照在空荡的沙发上。
方棠抬起头，看向监视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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