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慕才这名字,端的是人如其名。若论才学,他七岁能诗,十岁填得一手好词,十三岁便在江南文人雅集上夺了魁首,连当地学政见了他的诗文,都抚着胡须连赞后生可畏——只可惜这畏字后来竟成了谶语。
此人眉清目秀,偏生一双桃花眼总带着三分轻佻,七分忧郁,走起路来长衫飘飘,活像戏台上刚从画里走下来的白面书生,只是腰间比寻常文人多悬了个酒葫芦,走三步便要抿一口,说是以酒养诗,以诗养魂。
那葫芦据说是他十五岁那年在西湖边从个老道士手里骗来的,道士本说此葫芦能装下三江水,柳慕才却只用来装绍兴黄酒,气得老道吹胡子瞪眼,追着他跑了三里地,最后反倒被他灌醉了,趴在断桥边吐了半宿,醒来还念叨着孺子可教。
他自小便瞧不上那些脑满肠肥的权贵。有回县太爷请他题扇面,送来的却是八股文范文做见面礼,柳慕才接过扇子,刷刷点点写了首《咏蝇》:铁甲层层袒臂纱,金铃对对尾摇花。忽然撞入乌纱里,管甚文章入选家?
气得县太爷当场把茶盏摔了,骂道:竖子狂妄!
他却捻着胡须笑道:大人若嫌不雅,学生再写篇《八股赋》如何?破题承题浑似鹦鹉学舌,起讲入手无非狗尾续貂——
话没说完,已被衙役叉着脖子扔了出去。有趣的是,那把题了《咏蝇》的扇子后来竟被扬州盐商以五十两银子买了去,挂在中堂当稀罕物,县太爷得知后气得卧病三日,逢人便骂斯文扫地。
这般性情,科举之路自然坎坷。那年春闱,他见考题是君子不器,竟在卷上画了只活灵活现的螃蟹,旁题横行天下,何器之有?
主考官看了,先是拍案叫绝,随即想起自己寒窗十年熬成的红顶子,顿时脸一沉,朱笔一挥便将卷子扔在落第堆里。放榜那日,柳慕才挤在人群里看了半晌,回来便把圣贤书全烧了,抱着酒葫芦在桃树下哭了三天三夜。
那桃树本是他幼时亲手栽的,年年只开三两朵花,经他这么一哭,次年竟繁花似锦,引得邻村媒婆纷纷上门,说他是文曲星哭开桃花运,要给他说亲,倒让他哭笑不得。此后他越发放浪形骸,常与三教九流厮混。
在酒楼跟说书先生学过《三国》,在戏班跟着武生练过身段,甚至在码头跟纤夫学过号子——后来他还真把号子改编成一首《船歌》,被江南船娘传唱一时。
有回在酒楼遇见个满脸麻子的盐商,正搂着歌女吹嘘自己富可敌国,柳慕才乘着酒兴,当场吟道: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改一字送与足下:不是养麻人!盐商气得要打他,却被他三绕两绕躲了开去,反倒让自己的跟班揍了个乌眼青。
那盐商本想报官,却被账房先生拦住:柳才子的诗如今在江南文人圈里比黄金还贵,您若打了他,明日全江南的文人都要写诗骂您,那可比丢面子更糟。
盐商这才作罢,只是从此江南酒楼都不敢接待柳慕才,怕他又得罪贵客。谁知玩笑也能惹来杀身祸。
那年冬天格外冷,鹅毛大雪下了三日三夜,柳慕才缩在破庙里烤火,忽见几个衙役凶神恶煞地闯进邻村,把佃户张三的过冬棉衣都扒了去——只因张三欠了三斗税粮。柳慕才一时激愤,借着酒劲写了首《雪夜叹》,其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本是老杜名句,却被个想邀功的捕头添油加醋,说成是影射朝廷,谤讪君上。
衙役来拿人时,柳慕才正在破庙里煮酒赏雪,见了锁链反倒大笑:我正愁这破庙没炭火,官府大牢里总该暖和些!
说罢还邀衙役共饮一杯,气得领头的捕头吹胡子瞪眼,拿铁链锁了他便走。狱中三年,他倒也没闲着。
狱卒送来纸笔,他便写些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歪诗,贴得满墙都是。有个老狱卒不识字,见他写得认真,还天天替他研墨,甚至偷偷从家里带些咸菜给他佐酒。直到后来新知府查狱,才发现这牢间竟成了柳才子诗墙,满墙的诗句墨迹淋漓,有咏梅的,有叹月的,甚至还有一首《狱卒叹》,把老狱卒写得面如古铜,心似菩萨。
新知府本是柳慕才的旧识,当年江南雅集还曾与他唱和过,见此情景又惊又喜,当下便要为他翻案,却不料柳慕才摆摆手:不必不必,这大牢冬暖夏凉,还有人研墨,比我那破庙强多了。
气得新知府拂袖而去,却也暗中嘱咐狱卒好生待他。谁知柳慕才竟是个没福气的。出狱那年春天,他路过桃花坞,见满园桃花开得正好,一时诗兴大发,蹲在路边写了首《桃花吟》,写完又掏出酒葫芦喝酒,谁知那酒葫芦不知何时被人下了毒——后来才知是那盐商记恨旧仇,买通狱卒下的手。
柳慕才倒也洒脱,临死前还把那首《桃花吟》念了三遍,最后笑道:这桃花...比那年哭开的...好看多了
便咽了气。奇的是他死后魂魄竟不肯走。黑白无常来勾魂时,他正蹲在奈何桥头吟诗作对,见了鬼差便拱手道:二位公差且慢,待我把这联奈何桥边叹奈何,望乡台上望乡关续完如何?
黑无常性子急,举着铁链就要锁,却被他随手一拂,那铁链竟断成了数截——原是他才气怨气太重,竟凝成了无形的护体罡气。白无常眼珠一转,笑道:柳相公既有此才,何不去阴司当个文书?他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阳间官场已让我作呕,阴间若还是那般模样,岂不闷杀我也?
从此幽冥界便多了个风流鬼。他依旧长衫飘飘,酒葫芦里装的却是忘川水酿的销魂酒——据说是向孟婆讨来的方子,用忘川水、彼岸花、三生石粉末酿成,喝了能记起前尘往事。他常拉着新死的鬼魂评诗论画,若是遇见文人墨客,便拉着人家吟诗作对;若是遇见贩夫走卒,便听人家讲些阳间趣事。
有回十殿阎罗开会,他竟溜进秦广王府,在生死簿上题了首打油诗:生死簿上名姓多,谁解其中苦与乐?不如放我还阳去,再写人间几卷书。气得阎罗们要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但却放过了他:此鬼虽狂,却无大恶,由他去吧。
从此柳慕才更是肆无忌惮,成了幽冥界有名的刺头鬼。
如今这柳慕才,白日里常在文人墨客的书房外徘徊,夜里便去勾栏瓦舍听曲——倒不是贪花好色,只是嫌阴间的调子太过沉闷。有回他路过江南才子钱谦益的书房,听见里面正吟诵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忍不住在窗外接道:好句!只是这红颜二字,不如改成铜钱更贴切些!
钱谦益惊得跌了墨砚,窗外却只飘来一阵酒香,和着断断续续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哈,可惜可惜!
钱谦益追出门时,只见月色下一道白影飘然而去,腰间酒葫芦一晃一晃,还传来几句醉话:若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嗯,这西湖的酒,还是...还是去年的好喝...
正是:
才高八斗难入俗,情重千斤易断魂。
若问此魂归何处?清风明月伴酒樽。
如今江南一带还流传着柳慕才的传说,说他常在月夜现身,若是有文人在月下吟诗,他便会悄悄站在身后聆听,若是诗句不佳,便会咳嗽几声;若是有佳句,他便会以酒香相赠——次日清晨,那诗人案头便会多一坛陈年好酒,酒坛上还贴着张小纸条,写着柳某敬赠。
只是谁也没见过他的真容,只听说那是位长衫飘飘的白面书生,腰间总悬着个酒葫芦,走起路来飘飘欲仙,活像从画里走下来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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