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穿过秦府角门时，带着一股焦芝麻和旧布灰烬的味道。张伯捧着那件染血的月白锦袍站在廊下，犹豫要不要送去浆洗——可公子昨夜明明说“留着当证据”，又说“别碰我肩头那块红，那是刺客给我的签名”。
秦怀道没让他纠结太久。
他从西厢小院走出来，身上已换了一袭素白常服，左肩处露出一线纱布，像是特意裁剪过一般精准。头发束得松散，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手里还捏着半块冷芝麻饼，正往嘴里塞。
“公子，您真要去宫里？”张伯声音压得极低，“侯尚书那边……”
“不去不行啊。”秦怀道咽下饼渣，拍了拍衣袖，“人家都打上门来了，我不去说两句，岂不是显得咱们秦家好欺负？再说了——”他顿了顿，眨眨眼，“我这身新衣服，总得让陛下看看效果。”
张伯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他知道公子昨晚根本没睡，一直坐在书房对着一块玉佩碎片发呆，手指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可今早一睁眼，人就跟换了芯子似的，连走路都带风。
马车驶出坊门时，秦怀道把装着断刃与黑巾的木匣放在膝上，轻轻拍了两下，仿佛在安抚一只闹脾气的猫。
“你说他们为啥不杀我？”他忽然问车夫。
车夫吓得一抖缰绳：“小的……不知。”
“因为他们不想让我死。”秦怀道咧嘴一笑，“他们就想让我怕，怕到缩在家里不敢动。可我偏不。”他靠向车厢壁，喃喃道，“我就想偷个懒啊……可你们非要我当英雄。”
大明宫外，百官陆续入殿。
秦怀道来得不早不晚，正好卡在礼毕议政将散的那一刻。他缓步走入太极殿，脚步平稳，神色如常，只左肩那一抹白纱，在满殿紫袍朱裳中格外扎眼。
李世民正欲起身回内廷，余光扫见此人，眉头微动。
“秦卿？”皇帝停下动作，“你这是……”
话未说完，秦怀道已整衣跪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臣秦怀道，有紧急军情之外事，不敢不奏。”
殿内顿时安静。
侯君集原本低头整理袖口，闻言指尖一顿，缓缓抬眼看向那人。
秦怀道站起身，从随从手中接过木匣，打开，取出那柄断刃与黑巾，双手呈上：“昨夜三更，有三人潜入臣宅，持械行刺。臣侥幸脱险，此为其所遗凶器与蒙面之布。”
群臣哗然。
李世民盯着那断刃看了片刻，忽而冷笑：“朕记得，你前些日子还在烤羊腿？怎么，如今连命都保不住了？”
这话听着像责备，实则透着股异样的关切。
秦怀道苦笑：“臣确实在烤羊腿，可没想到有人觉得臣的羊肉太香，非得亲自来尝一口——还是用刀叉那种吃法。”
几句玩笑话让殿内紧绷气氛略松，唯有侯君集嘴角抽了一下，似笑非笑。
李世民沉声：“伤得如何？”
“皮外伤，不碍事。”秦怀道撩起袖子，露出纱布一角，“就是以后穿衣得小心点，裁缝费又要涨了。”
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道：“你说‘三人’？动作整齐？招式狠辣？却不取性命？”
“正是。”秦怀道点头，“他们不像要杀人，倒像是……逼我说什么，或逼我住手。”
“所以你是查到了什么？”李世民目光如炬。
秦怀道摇头：“臣不敢妄言。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刺客并非为财而来。臣书房无金银，床头只有芝麻饼。若只为劫物，大可搬走整筐，何必动刀？”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臣不足惜，然宵小敢犯朝廷命官之宅，恐乱自此始。”
殿内一片寂静。
李世民缓缓站起，走到案前，一把抓起那块黑巾，凑近鼻端轻嗅。
刹那间，他眼神微凝。
松香。
宫中制墨、封诏所用之香料，寻常百姓难见，更别说刺客随身携带。
“大理寺！”皇帝猛然拍案，声震梁柱，“会同金吾卫，彻查此案！三日内，必须有回禀！”
“是！”阶下官员齐声应诺。
李世民环视群臣，目光最终落在侯君集身上：“兵部即刻协查，调阅近日城门出入记录，不得有误！”
侯君集躬身领命，头垂得很低，额角却渗出一层细汗。
那一瞬的迟疑，没能逃过皇帝的眼睛。
待众人退下，李世民并未立刻离去。他站在丹墀之上，望着秦怀道的背影，低声自语：“此子……怕是早已知情。”
朝会散后，内侍来传旨意：秦怀道暂留偏殿候问。
他倚柱而立，闭目养神，看似疲惫不堪，实则耳朵竖得比狗还灵。
远处廊下，两名内侍低声交谈。
“陛下刚才让人暗记了侯尚书的站位时辰……”
“听说那黑巾上有松烟墨痕，兵部造册专用……”
秦怀道嘴角微微一扬，又迅速压下。
他睁开眼，望向殿外晴空，心里默念：我就想偷个懒啊……
可你们非要我当英雄。
偏殿门开，一名小黄门捧着药箱走近：“秦大人，御医说您这伤得换药。”
秦怀道摆手：“不用，我自己来。”
他接过药箱，顺手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塞进箱底夹层——上面写着三个字：查松香。
小黄门没注意，转身离去。
秦怀道打开药箱，取出棉布与药膏，慢悠悠解开肩头纱布。伤口已止血，边缘泛红，隐隐作痛。
他刚要涂抹药膏，忽听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抬头望去，只见一名内侍疾步而来，手中捧着一方锦盒。
“秦大人，陛下口谕：昨夜惊扰，特赐金疮药一盒，另赏御膳房新制芝麻酥十枚，以慰劳苦。”
秦怀道怔住。
他低头看着那盒芝麻酥，包装精致，香气扑鼻。
良久，他叹了口气，把药膏往伤口一抹，疼得龇牙咧嘴，嘴里嘟囔：“我就想偷个懒啊……结果连点心都开始发绩效奖了。”
他拿起一块芝麻酥咬了一口，酥皮碎屑簌簌落在药箱边缘。
这时，窗外飞过一只麻雀，扑棱棱撞上檐角铜铃，发出一声短促脆响。
秦怀道猛地抬头，目光钉在那晃动的铃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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