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酒香里的秘密,谁懂?
张启峰的指尖在书页上微微发颤。
他抬头时,正撞进林道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十六岁少年的眼底还带着未褪尽的懵懂,可那抹藏在睫毛下的沉静,让他想起二十三年前乱葬岗里,那个蹲在坟头刻符的小身影。
烛九阴能照地脉?他捏着书页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轻。
林道歪头:书里说它睁眼是昼,闭眼是夜,我猜地脉在地下,它的光应该也能照到呀。少年伸手去翻书页,腕骨上系着的红绳晃了晃,绳结里隐约露出半枚青铜酒盏的边角——和林峰袖中相撞的那些,纹路一模一样。
张启峰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想起昨夜在武馆前院,林峰指着门楣上止戈二字说:当年你教我刻的,漆都补过七回了。那时檐角铜铃被风撞响,声音和二十三年前雪夜,两人挤在灶房温酒时,房梁上落雪压断的竹枝声,竟重叠得严丝合缝。
去前院看看新置的兵器架?林峰拍了拍他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军装布料渗进来,你上次说八极拳要配精铁枪头,我托人从山西锻了十二根。
张启峰跟着走出门。
月光漫过青石板,照见墙根下新栽的竹丛——竹节上还留着刀刻的歪扭小字,三哥手稳、小七手笨,正是他们少年时在老家破祠堂后墙刻过的。
他摸了摸其中一节,竹皮已经长老,刻痕却像生进了竹肉里。
那年在滇南丛林,我中了毒箭。张启峰突然开口,高烧三天说胡话,总喊小七递刀。
卫生员问我小七是谁,我......他顿了顿,指尖蹭过兵器架上的精铁枪头,没敢说。
林峰正在擦架上的苗刀,刀身映出他泛红的眼尾:我知道。
你转业那年档案里夹着张纸条,写着勿寻小七,字都被汗浸糊了。他把刀递过去,试试,开锋时我加了三回火。
刀出鞘的清鸣惊飞了竹丛里的麻雀。
张启峰挥了个刀花,风掠过耳际时,他突然闻到若有若无的药香——不是普通的药材,混着点甜,像浸过晨露的野山参。
后院的药窖该翻了。林峰像是察觉他的注意,李菲昨天泡了坛桂花酿,等会尝尝?
宴席设在东厢暖阁。
李菲端着青瓷坛进来时,张启峰正盯着桌上七枚青铜酒盏发怔——每枚盏底都刻着名字,三哥武当张那枚缺了个角,和他记忆里埋在乱葬岗的那坛酒,碎得一模一样。
这是......他指着酒盏。
那年埋你的酒。林峰倒酒的手没停,琥珀色的酒液溅起细沫,我半夜又挖出来了。
坛碎了,盏还能用。
酒盏递到面前时,张启峰突然想起二十三年前那夜。
他替小七挡了三刀,血浸透了两人的粗布衣裳,小七哭着说要埋坛酒等他活过来。
现在酒气钻进鼻腔,还是当年的味道,混着点苦,却苦得让人心安。
第一口酒下肚,张启峰就觉不对。
暖意从喉头滚进胃里,接着像有团火顺着血脉往上窜,他额头瞬间冒出汗,后颈的旧伤——当年弹片没取干净的地方,开始发烫。
老林!他按住桌沿,这酒...
喝。林峰的声音沉得像山,你肺叶上的疤,肾里的碎弹片,我用了十二味药引,泡了十六年。
张启峰的手开始发抖。
他想起上个月体检报告上的陈旧性损伤不可逆,想起半夜咳血时咬着的毛巾,想起每次打军体拳到第七式就卡住的肩膀——此刻那些钝痛的地方,正像被阳光晒化的冰,疼得发麻,却麻得舒服。
你......他盯着林峰鬓角的白发,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转业那年在火车站,我去送你。林峰替他斟满第二盏,你弯腰捡行李,后背绷直的样子,和当年中箭时一样——肌肉在躲疼。
酒盏相撞的脆响里,张启峰突然看清了。
那些年他以为藏得极好的伤,在林峰眼里根本无所遁形。
就像当年他替小七挡刀时,小七也早看出他右肩旧伤发作,故意往他左边躲。
第三盏酒喝到一半,张启峰的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能感觉到碎弹片在血肉里挪动,能闻见汗里散出的铁锈味——那是淤积了二十年的淤血在往外排。
慢些。林峰递来热毛巾,指腹擦过他额角时,带着习武人特有的粗粝,十六年的药,够你排三天。
张启峰抓住他的手腕。
当年那个总跟在他身后学拳的小娃娃,现在腕骨硬得像铁,可掌心的茧却软得反常——那是抱了十六年孩子才会有的软。
小七。他哑着嗓子,这些年......
该说的都在酒里了。林峰抽回手,低头拨弄酒盏,你总说我像块石头,现在知道石头也会疼了?
窗外传来脚步声。
张启峰转头时,正看见李菲扶着门框,身后跟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林道。
少年后颈的淡青色胎记在暖光下泛着幽蓝,像块浸在水里的玉。
李菲的手还搭在门框上,林道已经先一步跨进来。
张启峰突然打了个寒颤。
这孩子的目光扫过他时,像有根冰针扎进后颈——不是敌意,是......审视,像在看某种他读不懂的图纸。
妈说张叔叔来了。林道笑着打招呼,声音清清脆脆的,我帮您热了碗醒酒汤。
张启峰接过汤碗。
瓷碗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可他后颈的寒毛还竖着。
他突然想起后山那块聚灵阵石碑,想起《山海经》上泛金的字迹,想起林道腕上红绳里的青铜酒盏——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转,最后都落进少年后颈那块胎记里,凝成个模糊的问号。
谢......谢谢。他端着汤碗,目光却没从林道脸上挪开。
少年的笑很干净,可眼底深处有团火,和二十三年前乱葬岗里,那个蹲在坟头刻符的小身影眼里的火,一模一样。
暖阁里的炭炉噼啪炸了声。
张启峰喝了口汤,甜津津的,混着桂花香气。
可他突然尝出了别的味道——像是某种伏笔,正顺着喉咙往下钻,在胃里慢慢发了芽。
青瓷炭炉的火星子噼啪炸开时,李菲扶着门框的手终于松了。
她鬓角沾着几点面粉,显然刚从厨房过来,可目光扫过张启峰时,眼底却像浸了潭深水——二十三年前乱葬岗的雪夜里,小七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那时少年怀里还抱着半坛没埋完的酒。
老张坐久了吧?李菲端着青瓷碟过来,碟里盛着刚炸的糖霜花生,道儿非说要亲手热醒酒汤,磨磨蹭蹭的。她话音未落,身侧的少年已越过她半步,青布衫下摆扫过张启峰的膝盖。
这一步跨得极轻,张启峰却像被重锤砸中胸口。
后颈旧伤处的麻痒瞬间变成锐痛,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呼吸都跟着发紧——不是疼,是某种更原始的恐惧,像被饿狼盯上时的本能战栗。
他攥紧椅把的手背上暴起青筋,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
张叔叔。林道的声音清润如泉,可张启峰听见的分明是古钟轰鸣。
少年弯腰递汤碗时,后颈淡青色胎记泛着幽蓝,那抹光突然刺进他的视网膜——乱葬岗的月光、刻符的石刀、染血的粗布,所有被他压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竟顺着这抹蓝光,潮水般涌了上来。
小...小侄。张启峰喉咙发紧,想说谢谢,出口的气却散了。
他望着林道的眼睛,那双眼明明是十六岁少年的清澈,可深处翻涌的光,和二十三年前蹲在坟头刻符的小身影眼里的光,分毫不差。
林道突然笑了。
嘴角弯起的弧度像春风吹皱的水,眼底的光却骤然收敛。
张启峰觉得压在胸口的山轰地塌了,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淌,连刚才排淤血时的热意都被这股冷意冲散了。
他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椅背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张叔叔坐。林道伸手虚扶,指尖离他胳膊还有三寸,张启峰却觉得有股柔力托着他坐回椅上。
少年转身替李菲摆花生碟,布衫袖口滑下,腕上红绳里的青铜酒盏闪了闪——和林峰袖中、桌上七枚,纹路完全吻合。
我爸常说,张叔叔是他最敬的兄弟。林道端起自己的酒盏,盏底刻着小九两个小字,小侄敬您一杯,谢您当年护着我爸。他仰头饮尽,喉结滚动时,张启峰看见他锁骨处有道极淡的疤痕,形状像道符。
酒盏磕在桌上的脆响里,张启峰终于找回了声音:好...好。他端起酒盏,手还是抖的。
酒液入口时,他尝出了和之前不同的味道——除了十六年的药香,还有丝若有若无的甜,像极了二十三年前小七哭着说等你活过来时,塞在他嘴里的半块麦芽糖。
宴席散得比张启峰预想的早。
李菲说要去收晒在院里的陈皮,林峰跟着进了厨房,说是要帮忙烧夜灶。
暖阁里只剩张启峰和林道时,少年正蹲在炭炉前拨火,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竟没见他躲。
张叔叔要走了?林道突然开口,声音还是清清脆脆的,我送您。
武馆的青石板路被夜露打湿了。
张启峰踩着湿滑的石子往外走,眼角余光总瞥见林道的影子——那影子比少年的身形要高大些,轮廓模糊,却让他想起老家祠堂后墙的老槐树,在月光下投出的那种能遮天的影。
走到大门口时,雾气突然漫了上来。
张启峰伸手去摸军大衣口袋里的车钥匙,指尖却触到卷硬纸。
他抽出来,借着门灯一看,是幅用黄绢裹着的图,绢角绣着神州堪舆四个小字。
图里的暗纹,要在月圆夜对着北斗看。林道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像被风揉碎的棉絮,张叔叔要是信我,明晚子时,去西山鹰嘴崖。
张启峰猛地转身。
雾气里只剩朱红的大门,止戈二字的漆色在雾中泛着暗金。
他再低头看手里的图,黄绢边缘竟渗着细密的水珠,像是刚从露水里捞出来的。
回到家时,客厅的挂钟正敲十一下。
张启峰把图放在茶几上,黄绢的褶皱里散出股熟悉的药香——和林家暖阁里的桂花酿、林峰擦刀时的药油,甚至林道腕上红绳里的青铜酒盏,气味都混在了一处。
他伸手去揭绢布,指尖悬在半空中停住了。
窗外的雾不知何时漫进了小区,楼下的香樟树影影绰绰,像极了二十三年前乱葬岗的坟包。
挂钟的滴答声里,他突然想起林道递汤时,后颈胎记泛着的幽蓝——那抹光,和图角暗纹里若隐若现的金芒,竟重叠成了同一个形状。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