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把树洞里垫着的旧棉絮晒得松软,棉絮是清辞上次藏诗稿时特意铺的,怕潮气坏了纸。
沈清辞刚跑到树底下,就看见萧远坐在青石上,手里捧着本《楚辞》,书页被风掀得“哗啦”响。他脚边放着块麦饼,用粗布包着,还冒着点热气,显然是刚从私塾后厨拿的,没舍得吃。
“萧先生!”
清辞喘着粗气喊了声,怀里的方案副本硌得胸口发疼。萧远抬头看见她,赶紧把书合上——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跟清辞单独见面,耳尖红得像溪边刚开的野蔷薇,连说话都慢了半拍:
“慢点跑,别摔着,溪边长青苔,滑。”
他把麦饼递过去:
“刚从私塾后厨拿的,面是新磨的,你先垫垫,空腹熬不住。”
清辞接过温热的麦饼,心里也暖烘烘的。
她把方案副本摊在石上,指着“苏木染笺映溪柳”那句,说道:
“先生,王坊主不肯合作,说要自己拿诗换粮,我想改改这句,让胡商一眼就认我的诗,您帮我看看?”
萧远低头看方案,眉头轻轻皱起:
“写诗换粮,得懂‘润笔心思’。你知道吗?唐朝的韩愈写篇碑文,能得百金,就是因为他写的全贴合金主的心意;西晋的陈寿更直接,写传记要千斛米才肯动笔,也是摸准了人家想让先人留名的心思。”
他抬头看清辞,眼神透亮地继续说道:
“胡商来长安,一是为了卖苏木,二是想家——你得把这两样揉进诗里,他们才愿意多给你粮。”
“揉进去?”
清辞凑过去,鼻尖差点碰到他的手,赶紧往后缩了缩,不解地问道:
“那‘映溪柳’改成‘藏米香’,是不是就提了粮?”
“聪明!”
萧远笑了,这是清辞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轻松,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像被风吹软的柳丝,
“再加句‘诗里浣溪是故乡’,胡商见了,想起老家的河,说不定愿意多给你半斗。还有,你方案里漏了一样——胡商多是异乡人,你帮他们代写家书,一封能换五文钱,比单写诗划算,加上这个,胡商更离不开你。”
风从溪面吹过来,带着点湿凉,吹得纸上的墨痕慢慢干了。
清辞赶紧把“代写胡商家书”添在方案副本上,笔尖划过纸页沙沙作响。
这时,远处传来驼铃“叮当”声,她抬头看,见队胡商从溪边路过,驼背上的苏木木盒闪着暗红的光,有个穿青布衫的女子跟在后面——是柳轻烟!
柳轻烟的头发上系着串波斯琉璃珠,蓝盈盈的,手里还拿着本账本,正帮胡商清点苏木的数量。
她是浣花溪边少见的外来女子,听说早年跟着胡商来长安,帮着打理贸易,连粮铺掌柜都得让她三分。
“先生,您看,胡商来了!还有柳姑娘!”
清辞指着驼队,有点兴奋,手里的笔都差点掉了,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是不是现在就去找他们?”
“别急。”
萧远拉住她的手腕,又赶紧松开,
“胡商刚到,得先跟粮铺对账,你等申时再去,带上这个。”
他把《楚辞》递过来,叮嘱道:
“里面夹着我在襄阳帮胡商穆罕默德写的状纸草稿,他认我的字,见了这个,会信你。”
就在这时,溪边传来一串脚步声,王坊主的声音老远就传过来,粗声粗气的:
“丫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藏什么呢?”
清辞心里一紧,赶紧把方案副本往柳树洞里塞,棉絮裹着纸,软乎乎的,生怕被发现。
萧远把《楚辞》塞回她怀里,低声说:
“你躲到树后,我引开他,他要问起诗稿,我就说没见着。”
他刚站起身,王坊主就拐了过来,穿着那件油腻的绸缎马甲,领口的兰草绣得歪歪扭扭。看见萧远,王坊主的脸色一沉,算盘珠在腰上碰得“叮当”响:
“萧先生,你怎么在这儿?跟这丫头密谋什么呢?是不是想抢我笺坊的生意?”
“我路过,跟清辞聊两句诗。”
萧远挡在树前,手悄悄往身后摆了摆,示意清辞赶紧躲,
“你找她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
王坊主往树后瞟,脚踢着地上的落叶,瞎编道:
“这丫头欠我帮工的钱,我找她要债!”
清辞顺着树影往后退,听见王坊主还在胡扯,赶紧绕着溪岸往破屋跑——萧先生的话在耳边反复响起:
“懂金主的心思!”
她好像真的懂了,也更怕王坊主抢了她的机会。
太阳西斜,把王坊主“浣溪笺”的幌子晒得发蔫,红布上的墨字“浣溪笺”被风吹得卷了边,像只耷拉着的耳朵。
清辞躲在破屋窗后,攥着方案副本,心里直打鼓:王坊主肯定会拿方案正本去找胡商换粮,他要是先到粮铺,胡商认了他的诗,我娘就没米吃了!她摸了摸怀里的《楚辞》,状纸草稿还在,咬了咬牙——得去笺坊把正本拿回来,就算抢,也得抢回来!
她绕着笺坊后墙走,听见里面传来“哗啦”一声——是纸被撕烂的声音!
清辞心里一紧,想都没想推门就冲进去,只见王坊主正把她的诗稿往绸缎马甲里塞,怀里鼓鼓囊囊的,地上散着碎纸,是她早上给的方案正本!
“王坊主!你干什么!”
清辞扑过去想抢,却被王坊主推了一个踉踉跄跄,手撑在柜台上,掌心蹭过柜角的木刺,渗出血珠,疼得她眼泪差点掉下来,却咬着唇没哭。
“干什么?”
王坊主冷笑,把诗稿往怀里按了按,纸边露在外面,说道:
“我捡的诗稿,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少管闲事,再闹,我叫差役抓你偷我笺纸!”
“你胡说!”
清辞把拳头攥得紧紧的,真想一拳砸过去,正色道:
“那诗稿上有我画的兰草,每片叶子都有三道纹,方案里还写着‘代写胡商家书’,你能背出后面的价目吗?你连胡商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换粮!”
王坊主脸色一僵,很快又嚣张起来:
“我用得着背?我拿去找胡商,他们认我的笺坊牌子,不认你个丫头片子!”
他弯腰把地上的碎纸往门外扫,扫帚碰着门槛,“哐当”响,
“你赶紧走,再不走,我真叫差役了!”
清辞看着碎纸被风吹走,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早把副本藏在破碗下了,正本毁了也没关系,可她不能让王坊主骗胡商!
“你叫差役吧。”
她站直了,沉稳地说道:
“赵老儒认识我的字,萧先生也能作证,这诗是我写的。你抢我的诗稿,毁我的方案,差役来了,我就说你想拿假诗骗胡商的粮,你说差役信谁?”
王坊主又是一愣,没料到她小小年纪却这么硬气。他想起早上赵老儒帮萧远洗清通敌嫌疑的事,心里就有点发虚,却还是嘴硬:
“你少拿赵老儒吓唬我!他一个落魄老儒,能管得了我?粮铺掌柜都得让我三分!”
“管不了你,总能让胡商知道你抢我的诗吧?”
清辞往前紧逼一步,盯着他怀里的诗稿,声音更亮了,
“萧先生说,我的笔比您的牌子值钱!胡商要的是会写诗的人,不是抢诗的人——你把我的诗稿拿给他们看,我就跟他们说,这诗是你抢的,你连‘苏木染笺’的意思都不懂,你说他们还会跟你换粮吗?”
王坊主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抬手就要打,算盘珠掉在地上,“哗啦啦”滚了一地,他弯腰去捡,慌乱中踩了自己的衣角,“扑通”一声差点摔在柜台上,引得隔壁裁缝铺的人探出头看,噗嗤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