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渐渐散了,阳光穿过柳叶,落在清辞的粗布裙上,织出细碎的光斑。
萧远帮她把诗稿裹进怀里,又帮她理了理布包的带子,说:
“辰时三刻出发,去平康坊李府,赶在他午间会客前递稿——别慌,有我呢。”
清辞点点头,伸手拉住萧远的衣角——她指尖还沾着点墨,在他的粗布衫上印了个小小的墨点,像朵刚开的墨梅。
“萧先生,”
她小声说,
“就算李大人不看,我们还有柳姑娘、阿古拉,还有这浣花笺,总能活下去的。”
不知怎的,萧远的耳腮红了,他赶紧点头道:
“嗯,总能活下去的。”
他蹲下身打水,水面映出两人的影子,柳树枝在影子上晃着,像一把温柔的伞,护着他们俩,暂时遮住了长安的风雨。
平康坊的朱漆大门前,两个皂衣门房正斜倚在雕花柱子上,手里玩着核桃,“咔嗒”声在巷子里格外刺耳。
门楣上“吏部考功郎李府”的匾额鎏金夺目,这李大人名李嵩,靠家族关系补了考功郎的缺,任官三年没出过什么政绩。此时他年过四旬,面白须整,身为礼部副职,掌科举礼乐之事,素以清流自居,好品评诗文,却极重声名规矩。
沈清辞跟着萧远站在台阶下,怀里的浣花笺透着淡淡芙蓉香,却压得她心口发紧——这是她第一次离“官”这么近,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干什么的?”
左边的门房斜睨着他们,目光扫过清辞的粗布裙,又落在萧远洗得发白的旧衫上,问道:
“是来温卷的举子?先拿门包来,不然别想进门——李大人见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哪有空见你们这些穷酸?”
萧远赶紧上前,双手递上诗稿:
“烦请小哥通禀李大人,这是沈清辞的诗稿,想请大人指点一二。这是一点心意,烦请通传。”
门房掂了掂铜钱,手一扬,铜钱叮当落在地上,嗤笑一声:
“这点钱,连门包都不够!”
紧接着伸手就把诗稿打落在地——偏巧落在台阶下的泥水里,
“一个女娃子也敢温卷?李大人见了嫌脏!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诗稿散在泥水里,浣花笺吸了水,“乳香绕栈”四个字被泥水晕得模糊。
清辞慌忙蹲下身去捡——这是她熬了三晚写的,是她和娘下个月的药钱希望。她小心翼翼地把诗稿捧起来,用衣袖轻轻擦去上面的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
“您别扔!我写的诗里有长安的风物,有胡商的故事,李大人说不定会喜欢的!”
“喜欢?”
门房冷笑,伸手就要推她,
“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诗?再赖着不走,我叫差役抓你滋扰官宅!”
“住手!”
萧远突然挡在清辞身前,他虽瘦,却把她护得严实。
“温卷是举子本分,就算是女子,也有递稿的资格,你凭什么打人、扔诗稿?”
他的声音发颤,却没退后半步——上次这么护着她,还是王坊主抢诗稿的时候。
门房被他的气势唬了一下,正要发作,却听见李大人的声音:
“何事喧哗?”
朱漆大门“吱呀”开了,李大人走出来,身后跟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张掌柜,他穿着件油亮的绸缎长衫,手里提着个油纸包,正弯腰跟李大人说着什么,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张掌柜看见清辞,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又赶紧对李大人说:
“大人,就是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想来温卷,还跟西市胡商走得近,指不定藏了私货。”
李大人转头看向清辞,先是一愣——这丫头看着才十三四岁,扎着双丫髻,粗布裙上还沾着墨点和泥渍,手里捧着湿淋淋的诗稿,眼里却亮得惊人,不像一般寒门女那样畏缩。
“你就是沈清辞?”
他示意门房把诗稿递过来,接过时还特意擦了擦手,翻开看了眼《乳香》,又念了句“乳香绕栈牵客思,笔下诗行记乡愁”,眉头渐渐舒展,夸道:
“小小年纪,倒有几分寒门士子的风骨,这‘牵客思’三字,写得比不少举子都真切。”
张掌柜赶紧凑上去,在李大人耳边嘀嘀咕咕:
“大人,这丫头跟西市胡商阿古拉走得近,上次还帮胡商写家书呢!您要是收了她的诗,传出去别人该说您偏袒胡商同党了,而且……”
他指了指李大人手里的油纸包,暗示里面的贿赂。
李大人的脸色瞬间一沉,把诗稿扔回清辞怀里,语气也冷了下来:
“女子弄墨本就伤风败俗,还与胡商勾连,就算诗写得好,也不配递温卷!赶紧走!再在这儿闹,我叫差役把你和那胡商一起抓了!”
清辞攥着诗稿的手更紧了。她刚要掏怀里的苏木赠据,就听见巷口传来“踏踏”的脚步声——是三个差役,为首的正是之前收了张掌柜贿赂的那个,腰里挂着“市署”腰牌,手里还拿着根水火棍,眼神像要吃人。
“沈清辞!有人报你私藏阿古拉的私运苏木,跟我们走一趟!”
为首的差役伸手就抓清辞的胳膊,清辞慌忙躲闪,怀里的赠据掉在了地上,她刚要去捡,就听见身后有人喊:
“住手!”
是穆罕默德!
他穿着胡商袍,手里举着市署报备文书,身后还跟着四个胡商——是柳轻烟提前招呼来的,手里都拿着自家的税契,其中一个还举着胡商栈的信号铃,铃身刻着波斯花纹。
“这苏木是我赠给清辞的,有市署文书为证!”
穆罕默德把文书递到差役面前,朱红官印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你们凭什么抓她?西市胡商都能作证,清辞是帮我写家书,不是私藏私货!”
旁边的胡商也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
“我们都有税契,阿古拉的苏木都是合法进货!”
“别想栽赃好人!”
“张掌柜诬告!差役大人明察!”
差役被这阵势唬住了,看着文书,又看了看围过来的胡商——个个都带着税契,不像说谎的样子,顿时没了底气。
他本想拿张掌柜的银子混事,没成想胡商真的抱团来作证,还带着凭证。
“这次算你们运气好!”
他狠狠瞪了张掌柜一眼,眼神里满是嫌弃——嫌张掌柜没提供实据,害他白跑一趟,张掌柜不敢对视,赶紧低下头钻进马车。
差役没再纠缠,带着手下悻悻走了。
张掌柜的马车跑得飞快,车帘被风吹得掀开,还能看见他懊恼的脸。
而李大人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袖子一甩,回去了。
萧远帮清辞捡起地上的赠据,又小心擦去她诗稿上的水渍:
“别理他,我们再等——李大人不收,总会有识货的人收。”
清辞点点头,把诗稿和赠据都叠进怀里。
巷子里的风还在吹,却吹不散她眼里的光——她回头看了眼李府的匾额,又摸了摸怀里的浣花笺,心里默默说:
我不会走的,我会让长安的人都知道,女子也能写出好诗,也能靠自己的笔活下去。
走到巷口时,清辞看见柳轻烟从胡商栈探出头,冲她比了个“安全”的手势,还挥了挥手里的信号铃。
胡商们陆续散去,街市恢复如常。
沈清辞攥紧了萧远的手,加快了脚步。
“先生,”
她忽然抬起头,问道:
“我们明日还来吗?”
萧远望着李府高墙,墙内隐隐传来丝竹声。
“来。”
他只答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