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初刻。
沈府后角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道纤细的身影闪出,头上戴着帷帽,面纱垂落,遮住了容貌,正是沈清辞。云鬓紧张地跟在身后,左右张望。
“小姐,这边。”云鬓低声道,引着沈清拐进角门外不远处一条僻静小巷,走进一家门脸不大的茶楼。这茶楼看似普通,却是三教九流汇集之地,人声嘈杂,反而成了隐蔽行事的好去处。
掌柜的似乎早已得了吩咐,见她们进来,也不多问,默默引着二人上了二楼,推开一间临街却最为安静的雅间门。
雅间内,一个穿着半旧藏蓝色直缀、面容敦厚却眼神精明的中年男子早已等候在此,见沈清辞进来,立刻起身,神色激动,便要行大礼。
“小人周福,叩见大小姐!”
沈清辞快步上前,虚扶一把:“周叔不必多礼,快请起。如今处境特殊,一切从简。”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周福抬起头,看着眼前身形单薄、却气质沉静的小姐,眼眶不禁微红。他是沈清辞母亲陪嫁铺子里的老人,一手打理着沈家最赚钱的几家绸缎庄和粮油铺子,对沈家忠心耿耿。自老爷夫人去世,小姐被接入柳府后,他这些旧部便被柳氏以各种理由边缘化,难以见到小主人一面。
“小姐,您……您身子可大好了?前日听闻您落水,小人心急如焚,却苦于无法探视……”周福语气哽咽。
“劳周叔挂念,我已无碍。”沈清辞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摘下了帷帽,露出那张清艳却苍白的脸。她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目光锐利地看向周福:“周叔,今日冒险请你前来,是有要事相询。我母亲留下的产业,如今境况如何?你需如实告我,不必有任何隐瞒。”
周福闻言,面色一肃,重重叹了口气:“小姐既然问起,小人不敢隐瞒。情况……很不好。”
他压低了声音,痛心疾首道:“自柳夫人接手‘代为打理’后,便陆续安插了她自己的陪房和亲戚担任各铺面的管事。账目看似平整,实则漏洞百出。进货的价钱凭空高了三成,售出的款项却时常对不上号。几家盈利最好的铺子,如今都成了勉强维持,甚至略有亏损的模样。更可气的是,柳夫人还时常以‘府中用度’、‘人情往来’等名目,直接从账上支取大笔银钱,却从未见有像样的票据回来。”
沈清辞静静听着,指尖在微凉的茶杯壁上轻轻划过,眼神冰冷。这些情况,与前世的记忆一般无二,只是此刻听来,更加真切刺耳。
“我名下现有的田庄、铺面,总账目大概还有多少能动用的活钱?”她问道。
周福苦笑一声:“明面上的总账,如今能随时支取的现银,恐怕不足五千两。但小人暗中留意,柳夫人派人以您的名义,在几家不同的钱庄都开了户头,具体数额不明,流动却颇为频繁。而且,最重要的不是现银,是那些古玩、字画、珠宝头面,那才是夫人嫁妆里最值钱的部分,如今都锁在柳夫人的私库里,说是替您保管,只怕……”
只怕早已被蛀空、变卖了不少。后半句话周福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五千两?沈清辞心中冷笑。她母亲当年的嫁妆,单是压箱底的现银就不止五万两,加上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珍玩,总价值超过五十万两。这才三年,就被柳氏蚕食至此!
“周叔,若我现在想动用一笔银子,不经过柳夫人,可能办到?”沈清辞问道。
周福精神一振,低声道:“小姐明鉴!老爷夫人当年英明,除了明面上的产业,还暗中留下了一处不起眼的笔墨铺子,名叫‘文渊斋’,地段偏,盈利薄,一直由小人的内侄打理,并未被柳夫人注意到。这铺子连着一个小钱庄的户头,里面约莫还有两万两银子,是当年夫人以备不时之需留下的,账目独立。”
沈清辞眼睛一亮!这就是母亲留下的后手!前世她懵懂无知,竟完全不知情,直到最后这处产业想必也悄无声息地落入了柳氏手中。
“好!周叔,这笔钱,就是我日后翻身的根本!”沈清辞心中一定,思路越发清晰,“眼下有几件事,需你立刻去办。”
“小姐请吩咐,小人万死不辞!”
“第一,文渊斋和那笔钱,务必严守秘密,绝不能让柳氏的人察觉分毫。”
“第二,你想办法,不着痕迹地接触那些被柳氏排挤的旧部,探探他们的口风,若还有忠心念旧的,暗暗记下。”
“第三,”沈清辞目光灼灼,“柳氏不是喜欢做假账吗?你想办法,将她安插在各铺面的那些心腹管事们贪墨、以次充好、吃回扣的证据,尽可能多地收集起来,但要小心,切勿打草惊蛇。”
周福越听越是心惊,同时也涌起一股热血。小姐这番吩咐,条理清晰,目标明确,分明是要开始反击了!他仿佛看到了昔日英明神武的主母的影子。
“小姐放心,小人定会办得妥妥当当!”周福郑重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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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周福密谈完毕,沈清辞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居住的“锦绣阁”小院,内心稍安。有了周福这条暗线和那两万两银子,她总算不是赤手空拳了。
刚换下外出衣裳,院外便传来珊瑚带着笑意的声音:“表小姐可在?夫人听说您身子爽利了些,特意请您过去一同用午膳呢,还说有好事要同您商量。”
沈清辞与云鬓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柳氏的动作真快,她刚有所行动,那边就来了。
“知道了,请珊瑚姐姐稍候,我换身衣裳便去。”沈清辞扬声应道,语气依旧温顺。
她特意选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浅碧色衣裙,脸上未施脂粉,更显得弱质纤纤,我见犹怜。既然柳氏喜欢她“体弱”,那她便继续“体弱”下去。
来到柳氏居住的正院“慈晖堂”,饭菜已经摆上。柳氏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的褙子,头戴赤金头面,显得雍容华贵。她保养得极好,四十许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眉目间总带着一股恰到好处的慈悲,若非沈清辞深知其底细,也要被这副面相骗了。
“清辞来了,快坐到姨母身边来。”柳氏亲热地拉过她的手,上下打量着,眼中满是“关切”,“脸色还是这么差,定是前番落水伤了元气。唉,都怪姨母没照顾好你。”说着,竟拿起帕子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
沈清辞心中作呕,面上却露出依赖和感激的神情:“姨母快别这么说,您待清辞如亲生,是清辞自己不争气,累得姨母操心。”
柳氏满意地拍拍她的手,话锋一转,笑道:“不过啊,今日确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你如今也十五了,到了议亲的年纪。姨母替你相看了一门顶好的亲事!”
沈清辞心中猛地一沉。来了!前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柳氏开始频繁提及她的婚事,最终将她推给了狼子野心的陆明轩。
她故作羞涩地低下头,轻声问:“不知……姨母说的是哪家?”
“便是今科新中的举人,陆明轩陆公子!”柳氏语气热切,“那陆公子家世虽清贫些,但人才出众,学问又好,将来必定前途无量!更难得的是,他听闻你的才名,心生仰慕。这样一桩好姻缘,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陆明轩!
听到这个名字,沈清辞袖中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刻骨的恨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失态。
好一个“前途无量”!好一个“心生仰慕”!
只怕是看中了她身后庞大的嫁妆吧!柳氏这么急着把她嫁出去,还是嫁给一个看似有潜力实则易于掌控的穷举人,打的无非是等她出嫁后,更能名正言顺地“帮忙”管理嫁妆,直至彻底吞并的主意!
“姨母……”沈清辞抬起眼,眼圈微红,带着几分惶恐和不安,“清辞……清辞还小,还想多陪姨母几年。而且,父母新丧未久,清辞实在无心婚嫁……”她搬出了孝道作为挡箭牌。
柳氏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语气却依旧温和:“傻孩子,女大当婚,这是人之常情。你父母在天之灵,也盼着你能有个好归宿。陆公子这样的良配,若是错过了,岂不可惜?姨母也是为你好。”
好一个“为你好”!
沈清辞心中冷笑,知道此时不宜强硬拒绝,免得引起柳氏疑心。她垂下头,做出泫然欲泣、不知所措的模样,低声道:“姨母的心意,清辞明白……只是……只是此事太过突然,清辞心里乱得很,可否……容清辞再想想?”
柳氏见她这副怯懦样子,只当她是小女儿家害羞害怕,心中鄙夷,面上却宽容道:“也罢,婚姻大事,是得仔细思量。那你便好好想想,过几日姨母再问你。”
一顿午膳,沈清辞食不知味。柳氏看似关怀备至,言语间却不断敲打,暗示她需听话懂事,方能在这府中有好日子过。
从慈晖堂出来,春日暖阳照在身上,沈清辞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敌人的网已经撒下,比前世更早地提及了婚事。她必须加快步伐了。
争夺嫁妆,粉碎柳氏的阴谋,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她必须尽快拥有足以摆脱柳氏控制、甚至反过来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陆明轩……柳氏……还有那隐藏在更深处的安阳长公主……
沈清辞抬起头,望向高墙外湛蓝的天空,目光坚定如铁。
这一世,谁都别想再摆布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