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丝斜斜织着,将汴京城的晨光滤得只剩一片朦胧的灰白。沈清辞靠坐在铺着月白锦缎的拔步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绣的兰草纹样——那是她十五岁这年最常穿的一件半旧襦裙,料子是当年母亲留下的余料,如今穿在身上,倒比前世锦衣玉食时更让她心头发沉。
帐幔被金钩轻轻挽着,垂落的纱帘挡住了外间的视线,却挡不住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冷意。不过是半炷香前,她还在冷宫的破榻上咳着血,眼前是姨母柳氏那张淬了毒般的笑脸,耳边是前未婚夫陆明轩冷漠的声音:“沈家已倒,你的嫁妆够我和姨母周转,留着你也是多余。”
刺骨的恨意几乎要冲破胸膛时,她猛地睁眼,却撞进了丫鬟云鬓带着惊惶的眸子:“小姐,您总算醒了!昏睡了两天两夜,可把奴婢吓坏了……”
如今,云鬓正端着一碗温热的药汁进来,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沈清辞抬眸望去,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裙,鬓角别着一朵廉价的绒花,眼眶还是红的——这是她前世到死都忠心于自己的丫鬟,却因替她传递消息,被柳氏活活打死在柴房。
“放下吧。”沈清辞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刻意压得平静,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戾气。不能急,她反复告诉自己,现在是天圣三年的暮春,她刚因“落水风寒”昏睡两天,柳氏还以为她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将门孤女,这是她唯一的先机。
云鬓将药碗搁在床头的小几上,犹豫着开口:“小姐,方才夫人遣人来问过,说您醒了就去前院回话呢……”
“夫人”二字,像根细针戳在沈清辞心上。柳氏是她母亲的嫡妹,当年父亲战死、母亲殉节,柳氏以“照看孤女”为名,将她从沈府接来柳家,明面上慈眉善目,暗地里却一步步蚕食沈家的家产,连她母亲留下的六十箱嫁妆,都被以“代为保管”的名义锁进了柳家的库房。前世她蠢笨,竟直到被卖入冷宫前,才从柳氏的醉话里得知真相。
“知道了。”沈清辞端起药碗,温热的药汁滑过喉咙,带着苦涩的回甘,“我身子还虚,你去回了姨母,说我歇晌后就过去。”
云鬓应了声“是”,转身要走,却被沈清辞叫住:“等等,我昏睡这两天,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云鬓脚步一顿,脸上露出几分为难。她知道自家小姐寄人篱下,柳氏虽表面和善,府里的下人却多是趋炎附势的。沈清辞见状,指尖在袖中轻轻叩了叩,声音放软了些:“我就是躺着无聊,你随便说说,比如……库房那边有没有人去过?”
这话一出,云鬓的脸色微变。她咬了咬唇,凑近两步,压低声音道:“小姐,您不提这个奴婢还不敢说——前天夜里,奴婢起夜时,看见账房周先生跟着夫人去了西跨院的库房,直到丑时才出来,手里还抱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看着像是……像是您母亲留下的那个描金漆盒!”
描金漆盒!沈清辞的指尖猛地攥紧,指节泛出青白。她记得那个盒子,里面装着母亲陪嫁的一套羊脂玉镯,还有父亲当年平定北境时,先帝御赐的一块麒麟玉佩——那是沈家的荣耀象征,柳氏竟敢动它!
强压下心头的惊怒,沈清辞不动声色地追问:“周先生?就是那个总跟着姨母管账的周福?”
“正是他!”云鬓点头,语气里带着愤愤,“听说他是夫人的远房表亲,府里的账目全由他把持,前阵子奴婢还听见他和库房的老王头嘀咕,说什么‘这批绸缎要尽快运出去,夫人等着用银子’,奴婢当时没敢多听,现在想来……”
后面的话云鬓没说出口,但沈清辞已全然明白。柳氏不仅在侵吞她的嫁妆,还在偷偷变卖沈家的旧物!前世她只知道嫁妆被“保管”,却从没想过柳氏竟如此急迫,早在她十五岁时就开始转移财产——恐怕那时,柳氏就已和陆明轩勾结,盘算着榨干沈家最后一点价值。
“我知道了。”沈清辞将空药碗递还给云鬓,脸上看不出喜怒,“你先下去吧,顺便帮我取一套素色的衣裳来,待会儿见姨母,总不能穿得太扎眼。”
云鬓虽还有些疑虑,但见小姐神色平静,便应了声退了出去。帐幔重新垂落,房间里恢复了寂静,沈清辞才缓缓靠回床头,闭上眼,脑海里飞速梳理着信息。
柳氏的爪牙:周福管账,库房老王头是帮凶,府里的下人多是趋炎附势之辈;柳氏的动作:已开始变卖嫁妆中的贵重物品,目标是尽快套现;而她的优势:柳氏还以为她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孤女,对她毫无防备,且她身边还有云鬓这个可用之人。
复仇的第一步,该从哪里踏起?沈清辞睁开眼,眸底已没了半分刚醒时的迷茫,只剩淬过寒冰的冷静。柳氏最在意的是名声——她以“贤德”自居,靠着照看“亡姐孤女”的名头,在汴京贵女圈里博了个好名声。若能先破了她的名声,再抓她贪墨嫁妆的实证,才能一击即中。
正思忖着,外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柳氏身边的大丫鬟锦儿:“小姐,夫人说您要是醒了,就不用特意去前院了,她亲自过来看您呢。”
来得正好。沈清辞迅速调整了神色,将眼底的锋芒敛得一干二净,只留几分病后的虚弱。她拢了拢身上的被子,轻声应道:“劳烦锦儿姐姐回话,我这就起身梳洗。”
片刻后,柳氏带着两个丫鬟走进了房间。她穿着一身石青色的缠枝莲纹褙子,头上插着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一进门就快步走到床边:“我的儿,可算醒了!这两天可把姨母急坏了,天天求神拜佛的,就盼着你平安无事。”
说着,她就要去碰沈清辞的手,沈清辞却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避开了她的触碰,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让姨母费心了,清辞不孝,平白让您担忧。”
柳氏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从前的沈清辞,对她向来依赖得很,从不会这样刻意疏离。但转念一想,许是大病初醒,人还没缓过劲来,便又笑着收回手:“你这孩子,跟姨母还说什么客套话。你父亲母亲不在了,姨母就是你的亲娘,不疼你疼谁?”
这话若是前世的沈清辞听了,定会感动得落泪,可如今听来,只觉得无比讽刺。沈清辞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去眸底的冷意,顺着她的话头道:“姨母的恩情,清辞记在心里。只是……我昏睡这两天,总梦见母亲,她说放心不下她留下的那些东西,还问我保管得好不好。”
她刻意加重了“保管”二字,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柳氏的脸。果然,柳氏的笑容几不可查地顿了顿,随即又恢复自然,伸手拍了拍沈清辞的手背(这次沈清辞没再避开):“傻孩子,梦都是反的!你母亲的东西,姨母帮你收在库房里,好好的呢,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就带你去看看,让你放心。”
“真的吗?”沈清辞猛地抬头,眼里装出几分惊喜与急切,像个终于放下心的孩子,“那就多谢姨母了!我还怕……还怕自己没照看好母亲的东西。”
“瞧你说的!”柳氏被她这副模样哄得彻底放下心防,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姨母办事,你还不放心?你呀,先好好养身子,其他的都不用管。对了,我让厨房给你炖了燕窝,待会儿让锦儿送来,你可得多喝些,补补身子。”
又说了几句关切的话,柳氏才带着丫鬟离开。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沈清辞脸上的“虚弱”与“依赖”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
柳氏果然心虚了。那句“带你去看看”不过是缓兵之计,以她的性子,定会趁这段时间加紧转移账目,甚至销毁证据。但她没想到,自己会主动提起嫁妆——这正好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关注”库房的理由。
沈清辞起身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尚带稚气的脸,眉眼清艳,只是那双凤眼里,已没了十五岁少女该有的天真,只剩历经生死后的沉静与锐利。她拿起妆台上一支普通的银簪,轻轻划过镜面,留下一道细微的划痕。
“柳氏,周福……”她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指尖微微用力,银簪的尖端刺破了掌心,渗出血珠,“前世的债,从今天起,咱们一笔一笔算。”
这时,云鬓拿着衣裳进来,见她掌心流血,惊呼一声就要去拿药。沈清辞却抬手阻止了她,目光坚定地看着她:“云鬓,你愿不愿意帮我?帮我守住母亲的东西,帮我让那些亏欠沈家的人,付出代价。”
云鬓看着自家小姐眼底从未有过的认真,又想起柳氏平日里的苛待与刚才提到库房时的闪烁其词,咬了咬牙,重重点头:“奴婢愿意!小姐去哪,奴婢就去哪,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
沈清辞看着她,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这是她重生后,第一个站在她身边的人。她抬手,将掌心的血珠擦在锦帕上,声音清晰而有力:“好。第一步,我们先去查查,柳氏和周福,到底把母亲的嫁妆,藏在了哪里。”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沈清辞的发梢上,明明是暖光,却仿佛带着锋芒。这场始于闺阁的复仇棋局,终于落下了第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