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又逢微雨。
虽江南本是多雨之地,但许念朝伫立在廊下,视线遥遥落在雨幕之上,心中仍是有些惋惜。
昨晚陈叔宝他们本与她约好今日要去猎场,只是落了雨,猎场皆是泥浆沙水,他们的约定便也只能延期了。
她又收回了视线,注意到了廊下空荡荡的鸟笼,心中一时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阿绫,昨晚宴会之后可发生了什么事?”
阿绫正伏在栏杆处玩雨水,听见少女同她讲话,当下便拿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甩了甩手中雨水回答道:“并无呀。朝儿昨晚睡的可香了,连一句呓语都不曾有。”
许念朝闻言,微微蹙眉,但也没说什么。
她陪着阿绫坐下,将手掌伸出了屋檐,感受微凉的雨水落在手心。
“阿绫,喜欢雨天吗?”
阿绫专注的盯着灵动的少女,热切的回应道:“当然喜欢啦!阿绫永远记得同朝儿在宫中重逢之日便是雨天。那夜,我们即便畅聊到翌日打更也不觉困倦。”
许念朝微微叹了一口气,目光亦流露出一些怀念的意味。
“可惜,物是人非,现如今我们身上所背负的都太多太多了。”
阿绫摇了摇头,极为真挚的言道:“物是人非又如何?朝儿,你回头看一看呀,我与华儿永远都在的。你若是觉得担子重,分担一些与我们便好啦。”
“何况……”
阿绫的语气凝滞了片刻,随即更加郑重的说道:“朝儿从小便是个比我还笨的小笨蛋。虽不知你何时变得机敏起来了……但无论在我心中抑或是华儿心中,朝儿都是需要被好好保护的那一个。”
雨水似乎愈大了些,细密的雨幕落下,升腾而起的雾气逐渐遮住了两人的视线。
许念朝只觉一口气闷在了心口,眼眶氤氲着愈发催人泪下的热气。
“说的对,至少你与华儿皆还在我身边。”
人生本就是一场既定终点的旅程,终归是要经历生死之后,变成一捧黄土。
她总是要做些什么,才能不虚此行。
不知不觉间,她竟与千年前的朝代结下了这般深刻的羁绊。
她要保护她身边之人,保护这片土地,不被阴谋战争侵害浸染。
“啾啾啾……”
许念朝回过神来,才发觉方才还不知所踪的小白鸠,不知何时自己飞回到了笼子里。
它的羽毛仍旧蓬松绒软、洁白无瑕,似是半分没受到雨雾的侵袭,就那样高贵的立在细细的笼杆之上,清泠泠的注视着她。
她回望过去,缓缓绽开笑容。
“小白鸠,你回来啦。”
见到许念朝的笑颜,江崇南的神色柔和了几分,祂低垂着一双金眸,神色愈发细腻入微的描摹着廊下的少女。
虽不欲叫南昭失去众生,不舍逼她于血腥屠戮之间抉择……
但如若不这样,昭儿如何会发现君晏对她的偏执所求,又如何会发现他的好?
“朝儿,这白鸠实在太不乖啦,日日出去野,总叫你担心。”
阿绫撅着嘴,佯装不满。
许念朝笑得开心了一些,两人间的氛围也不复方才那般忧伤。
“兴许小白鸠是出去找好看的小白鸠玩啦,指不定明年咱们便能看见许多小小白鸠呢。”
江崇南闻言瞬间有些站不稳鸟腿,一双金眸惊诧的瞪圆,小小身躯摇摇晃晃,险些跌落下笼杆。
像极了落入凡尘的神袛无法事不关己的高坐明台,终究沾染上了人间风月。
好在小白鸠的面庞看不出表情,否则少女便能清晰的看见祂涨的通红的脸。
人间的朝儿…!怎么这般没心没肺!这般口无遮拦!
初时的羞怯过后,便是愤慨。
祂扑棱着自己的小翅膀,似是想努力展现自己的愤怒或是辩解着什么。
但这样的行为在两位少女的眼中,便是小白鸠听懂了自己说的话,正激动的表示赞同。
“再说啦,它本就是自然的产物,即便是它哪一日离去了,那也是它的自由。我虽为它提供庇护之所,却并不想以保护之名圈养囚禁它。”
许念朝安抚的朝白鸠笑了笑,眼眸之中满是温柔之意。
那一瞬之间,雨声似都远去,周遭仅剩下她澄澈干净的面庞。
江崇南见到许念朝这副神情,登时放弃了抵抗。
祂顺从的飞低,将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主动靠上了少女的指尖。
罢了。
昭儿便是一阵风、一场雨、一道光,风过无痕、雨过无声、光过无影。
她从不期望谁为她停留,亦不喜自己为谁而驻足。
祂……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来传达旨意的时芝见二人一鸟玩的欢畅,面上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向往。
“启禀郡主,方才玉慈夫人又向您递了拜帖,期望今日午后再次前来拜会您。”
许念朝闻言有些苦恼的揉了揉太阳穴,闷闷答道:“知道了,你下去吧。对了,怎么不曾见到华儿?”
“回郡主,她正在小厨房为郡主做点心。”
听到此处的许念朝霎时间便双眼放光,也顾不上将要被催婚的烦恼了,拉着阿绫便要去小厨房。
原本享受着少女抚摸的小白鸠一时也被抛下,祂只能无奈飞起,紧紧跟随在少女身后。
而与此同时的隋朝营地中,杨广正在与自己的副将云龙讨论军情。
战况果然如他先前猜想的那般,后梁的反抗不足为道,甚至他们隋军所过之城镇大多城门大开,城中官兵百姓高举白旗欢迎他们的到来。
“启禀殿下,后梁再次提出无条件议和,并愿意奉上他们的国之珍宝——月姬公主。”
杨广闻言冷冷嗤笑一声,神色愈发厌恶。
“国之珍宝?不过是一个心思恶毒的蛇蝎女人罢了,不用理会。”
“还有,蒋嘉顾那边传来讯息,说是已经成功取得陈叔陵的信任,他已然开始自己着手调查他幼年间所发生之事,一切皆在您的计算之中。”
见到杨广的神色略微松动了一些,云龙才敢继续禀报。
“根据线人所递信息,朝露郡主……最近与玉慈夫人关系甚密,似乎玉慈夫人有意将自己的亲弟御史大夫张裕仁……”
云龙话还未说完,却被杯盏碎裂的声响打断了下文。
他谨慎的望着自家殿下面无表情的捏碎了一个玉杯,口中斟酌着说出了殿下往常最爱听的话。
“但郡主似乎对此烦不胜烦,并未有面对殿下时耐心的万分之一。”
果然,如他所料,他家殿下微不可查的勾起了嘴角。
杨广努力压制住心头的欢喜,恢复了往常冷淡的声线:“那便由你去吩咐下去,叫他们伺机除掉那只烦人的苍蝇。”
云龙点了点头之后便安静的退出了杨广的主帐篷。
待人走之后,杨广有些疲乏的揉了揉心口。
那个位置,昨晚刚被取出了一颗心脏。
没了魔神之心,他很清晰的察觉到现在凡人的心脏远远承受不住他对朝儿的情感。
他对朝儿的情感,犹如昭曦海般深邃混沌,却也是世间唯一之纯净之地。
他眸色逐渐温柔下来,想起昨晚少女为他声泪俱下的模样,痛苦之余,心中亦然有些病态的满足。
朝儿愿意为他落泪,是否代表着,这一世,他在她的心中有所不同呢?
夏日的天色向来多变,上一刻尚且暴雨累累,下一瞬却已然烈阳高照。
许念朝窝在廊下的贵妃椅上,像只猫儿一样优雅秀气,小口小口的抿着张丽华为她做的绿豆糕,回味着口腔之中的甜味,满足的眯了眯眼眸。
“华儿所做的绿豆糕,简直绝啦!”
张丽华笑的宠溺,又端来了两碗绿豆汤道:“朝儿和阿绫,快也尝尝这绿豆汤,消消暑。”
“好耶!今日便不吃午饭了,正好那些鱼呀肉呀的腻味的紧,也不想吃。”
少女一个利落的鲤鱼打挺起身,扬着漂亮的眉眼,接过了尚且冒着凉气的绿豆汤碗。
张丽华在一旁不赞同的摇了摇头,宠溺的摸了摸少女的前额,道:“多多少少还是要吃一些的,不吃正餐怎行?”
“是啊,朝儿。”
阿绫在一旁拼命点头,同时闷了一大口绿豆汤。
“吃不下,属实是吃不下。一想到那位玉慈夫人要见我,就有些闷的吃不下饭。”
许念朝苦巴巴的抿了一小口,直到绿豆汤入口,心中的苦涩才散去一些。
“朝儿是不喜欢那位夫人吗?”
张丽华闻言在少女的身边落座,眼眸微亮。
许念朝想了想:“玉慈夫人很美,对我也很好,但是一想到她要将她的亲弟介绍与我,便总觉得怪怪的,我还不想这么早成亲。”
“玉慈夫人……有我美吗?”
微风拂过,带着些独属于夏日的燥意吹拂到了几人的身上。
但许念朝此时却一点也不觉得燥热,她有些呆滞的与面前的张丽华对视。
入宫以后,她剪去了那一头及地的青丝,现余的青丝却仍旧堪堪及腰。
青丝缭绕间,美人媚眼轻佻,却又透着几分凄婉,让人愣是一分心狠的话也说不出口。
“朝儿……擦擦口水罢。”
张丽华顿时收了那番神态,笑语盈盈的摸了摸少女的脸颊,滑嫩嫩的,犹如块小豆腐,让人想狠狠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