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官道而行,从日中走到日暮。月亮升起来了,他还在走。他走到了一座山中,周遭不见人。他越过了这座小山,前面的路绵延不见尽头。
他不停的走,风起了,天空的月亮藏了起来。
他不停的走,穿过狂野,荒原之上,远处戳着几棵枯树。
他不停的走,夜深露重。
他不停的走,天亮了,但太阳没有出来,天空阴沉沉。
他不停的走,天空有一只大鸟,在他的头顶盘旋许久。
日头又落下去,月亮也不出来,他停在一所茅屋前面,茅屋矮小,树枝扎成篱笆。
那是孤零零一座茅屋,小小两间,左右再不见人烟。
许久,有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很老很老的妇人。
萧平安不说话,那老妇人叹息一声,拿了瓢水给他喝,又给他手里塞了个窝头。老头也叹息一声,把他带到柴房。
柴房里有一堆稻草,萧平安倒上去就睡着了。
外面似乎是天亮了,他听到老妇人说:“还早,你不多睡会。”
老头子道:“睡不着了,再去打点柴。”过了一会,又说:“那后生醒了,窝头你再给他两个。”
老妇人叹气道:“跟阿二一个年纪,阿二要是不死……”
老头子道:“莫说了,没这个命。”
老人一脚深一脚浅,脚步声远去了。这个老头一只脚是跛的。
萧平安睡不着,打算悄悄的走。
刚刚到了篱笆门前,老妇人出来,给他怀里塞了两个窝头,又颤巍巍从身上紧里面摸出三个大钱,硬塞到他手里。
萧平安拿了,那铜钱上带着温热。
他并不意外,小时候要饭的时候他就知道,穷人反比富人大方。穷人把最好的都拿出来,还怕人说不好。有钱人,不用的也不肯拿出来,稍微拿出来一点,就以为是行善。
只有穷人知道穷人的苦。
屋外雪亮,映的路白。
他又不停的走,他终于泪流满面。
百花谷!绛仙草!
原来终究是自己害了师傅师娘!
兴州(今陕西略阳),在兴元府西北一百六十里。沿途皆山,乃是秦岭与大巴山区核心之地。群山夹峙,崇山峻岭,到处激流冲荡,峡谷陡峭。
说是一百六十里,实际行来,又是不知要多走多少弯路。行过一山又一山,萧平安心中如同被挖空,昏昏噩噩,茫茫然然,只知一路向西南。
虽有前番迷途教训,却是不管不顾,看到大山就直行过去,专选险要陡峰。这一日天气忽又阴寒,萧平安又行到一座山中。此山更为险峻陡峭,山中多巨大红石峭壁,苍松翠柏,又有峰高水长,纵横沟壑,掩映白雪之间。
山中本就比乡镇要冷的多,积雪盈尺,寒风料峭。萧平安穿的布鞋,隔不住雪水,寻些干草垫了,又磨的疼痛。若不是他内功深湛,气血循环自有御寒之功,一双脚怕早已肿烂。
老妇人给的两个窝头早已下肚,他也无心去寻吃的,偶尔就吞两口雪。他也不觉得苦,肢体的疲乏饥饿,反叫他心中好过。
心神不属,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山道之上。这山已远离兴元府,算得上人迹罕至,一条山道本就崎岖难行,被雪覆盖,更是难辨路径,几次都走到死路之上,只得再折回头。
越往山顶,地势越是险要。脚下嘎吱嘎吱印雪之声,遥看前头路断,自己又是走岔了道,行到一处断崖之前。
正待回头,忽听一声凄厉惨叫。
心下一惊,抬头望去,前面一道高高山崖之上,一道人影正飞坠而下。抬头间刚刚瞥清,那人已经撞到一处突出崖壁,惨呼声戛然而止,身子一弹,继续向下飞坠。下方有突出的树木崖石,一处也未能将他拦住。就在萧平安面前不远,弹出山体,落入峡谷中去了。
萧平安目力惊人,看的清楚,那竟是个穿着军服的金兵。
心下疑惑,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金兵坠落,此处可还是大宋境界。
他先前心事重重,此际有了疑虑,耳目放开,朝上又爬数丈,渐闻异响。又上十余丈,更加清晰可闻,竟似兵刃碰撞的打斗之声。心中更是奇怪,循声向上去。绕过一块大石,遥遥就见前方高高一处山峰之间,有寒光闪动。
那山峰离他看似不远,其实爬上去,怕不要数百丈山路。若不是他目力耳力惊人,根本发觉不了。
忽地松林之中,闪出两道人影,更有一人凄厉惨叫。
萧平安微微一怔,竟是一人扑倒另一人,一起坠崖。两道人影交叠一起,坠下数丈,正落在一块大石之上。被压在下方鬼哭狼嚎那人声音忽止,就此瘫在石上不动。上面那人在石上翻滚两下,手舞足蹈,看似想攀住巨石。但连弹两下,还是未能稳住身形,堪堪过了大石,继续坠落。
萧平安抬头皱眉,就见那团黑影,空中艰难拧身,想寻树木缓冲,连抓两把,都跟中间的树石差之毫厘。这一切不过眨眼间事。萧平安微微摇头,此人下方两丈,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松树伸出崖壁,此人若能抓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那人空中翻滚,似也看到那株松树,奋力伸出臂膀,合身一扑。这一下倒真让他身子挂到松树之上,但随即那棵松竟是断成两截,那人仍是坠落。
萧平安身形忽地窜出,狸猫一般,瞬间扑出五六丈。那人眼见就要从他面前落下,直坠深谷。萧平安已经看清,那人身着也是金兵军服,面目实在无法看清。
此人挟人坠崖,堪称勇武,飞坠之间,还想自救,也是顽强,全程更是一声未吭。电光石火之间,萧平安心意已定,飞身而出,空中斜斜追上那人,伸手一揽。
他知道人高空下坠之力非同小可,不敢自下承接,而是从侧面捞人。可那人自数十丈高处坠落,虽撞石扑树,力道难减,下坠之力,更在萧平安预想之上。只觉手臂一沉,带着他一起朝深谷坠去。
萧平安早已鼓荡真气,虽惊不乱,手腕一沉,借着身子下落之势,已将那人下坠之力消去五六分,随即使出“星移斗转大法”,双臂托住那人,拧身一抄,随即朝上一送。
两人身子刚刚擦过断崖,萧平安这一抛,已将那人送回崖上。自己借着一抄之力,身子转个圈,扑向内侧崖壁。这眨眼功夫,他人已在悬崖之下两丈。也是他运气不错,这崖壁虽是向内凹陷,其上却非光滑大石。萧平安扑到崖壁之上,伸手攀住一块岩石,身子顿时牢牢定住。
有这一处借力,两丈高的悬崖自算不得什么,一个“鹞子翻身”已经稳稳落在崖上。
他这番救人也是有些托大,若不是他身具“星移斗转大法”这门奇功,两人怕是都要没命。
崖上那金兵打扮汉子已经翻身而起,三十岁上下年纪,身材高大,四方脸孔,浑身浴血,一股剽悍勇武之气,呼之欲出。起身便是迅速扑向崖边,却正遇到萧平安飞身而上,登时惊喜交加。
见萧平安落地,抱拳上前,单膝跪倒,道:“兴州杨巨源,叩谢大侠救命之恩。”他扑树自救不成,已经认命,瞬息之间,却是死里逃生,个中惊喜,自是难言。对萧平安更是感激涕零,敬佩不已。
萧平安救人其实情绪多样,既有觉得此人是个好汉,更有一腔郁结,想寻个事情发泄之由。眼下救人成功,却又一下子觉得索然无味,空洞之感复归,话也懒得说,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杨巨源微微一怔,这位恩公眼见的愁容不展,闷闷不乐。可能在此人看来救自己不过举手之劳,但于自己却是再造的恩情,就便人家瞧不上自己,名字还是要问。将来也要说与后人知道,记着人家的恩情,身子站起,抱拳不变,道:“敢请问恩公高姓大名。”
萧平安摆摆手,意兴索然,转身欲行。
杨巨源见他似要上山,急道:“恩公可是要上山去,山上有百十金兵,此去不得!”
萧平安停下脚步,道:“此地怎会有金兵?”
杨巨源面上难掩怒色,道:“还不是吴曦那个狗官!他认金人作爹,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已经把金狗放到了家门口。”
萧平安道:“那你是?”这人穿着金兵军服,八成也是假冒。
杨巨源再拱手道:“在下兴州合江赡军仓监当官。”抬头望了一眼前方山顶,道:“金兵或会下来查看,咱们还是先离了此地。”
萧平安摇头道:“我要去兴州。”
杨巨源一楞,道:“去兴州?那更不需翻越此山啊,下面山腰就有道路,绕山向西,更加轻快。这边翻山,去到东边,下去反是远了。”
萧平安哦了一声,原来自己又走错路,问道:“你是大宋的官?为何穿了金人的衣服?”他不知监当官是个什么官,但显然不是军中的斥候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