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来得突然。
我蜷缩在破庙残垣下,湿透的衣衫紧贴肌肤。离开京城已三日,父亲的包袱里除了银两和那封神秘信函,还有一张简易地图,指向华山脚下的无名道观,那是师父玉真子的清修之地。
雨水顺着断壁淌下,在泥地上汇成细流。我盯着水中自己破碎的倒影,恍惚间竟觉得陌生。这张脸还是颜如卿吗?那个颜将军府的大小姐,何时成了亡命之徒?
“出来吧,跟了一路不累么?“
我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雨水声中,树丛后传来细微的窸窣声。自从离开京城,至少有四拨人在追踪我,父亲的亲兵、官府的差役、不明来历的黑衣人,还有...我瞥向左侧古柏,树梢无风自动。
“不愧是玉真子的徒弟。“
清朗男声从柏树后传来,靛青衣角一闪,肃王萧景明执伞而出。他锦袍下摆沾满泥浆,显然长途跋涉而来。
我软剑出鞘三寸:“殿下好雅兴,暴雨天出来赏景?“
“本王是来救你的。“他向前一步,油纸伞向我倾斜,“雍王的人马已到三里外,领队的是'铁手'赵无涯。“
我心头一紧。赵无涯是刑部第一高手,曾一人剿灭太行山十八寨。父亲竟动用这样的关系抓我回去?
“殿下为何帮我?“我仍保持戒备,“可是为了红丸案的秘密?“
肃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知道多少?“
“足够让我死上十次。“我冷笑,“比如先帝并非死于丹药,而是被毒杀;比如祖父颜临风查出真相后遇害;再比如...“我紧盯他双眼,“当今圣上可能参与了这场谋杀。“
雨声忽然变大,水帘将我们与外界隔开。肃王面色几变,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你比我想象的知道得更多。“他突然抓住我手腕,“没时间了,跟我走!“
我挣开他的手:“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块赤玉令牌,上面刻着展翅凤凰,“认得么?“
我瞳孔骤缩。这是皇室女眷才有的凤令,母亲曾有一块,去世后随葬了。肃王怎会...
“不是我的。“他看穿我的疑惑,“是你师父的。“
远处传来犬吠声。肃王脸色一变,不由分说揽住我的腰:“得罪!“
足尖点地,我们腾空而起。他轻功竟如此了得,几个起落便跃出百丈。我被他带着在树梢间飞掠,雨丝扑面,恍惚间仿佛回到儿时师父带我踏雪无痕的日子。
“为什么...“风声呼啸中我艰难开口,“师父会有凤令?“
肃王没有回答。身后追兵火把已连成火龙,他忽然转向,朝一处悬崖疾驰。我浑身绷紧,前方已无路!
“信我么?“他在悬崖边骤然停步,眼中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望向深不见底的悬崖,又回头看看逼近的火光。赵无涯的呼喝声已清晰可闻。
“不信。“我实话实说,“但更不信他们。“
肃王笑了。那一瞬他眉眼舒展,竟有几分少年意气。他握紧我的手:“闭眼。“
纵身一跃时,我听见箭矢破空之声。失重感席卷全身,雨水倒灌入耳鼻。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反而有种奇异的解脱感,仿佛这一跃,才是我真正的人生起点。
预想中的坠落没有到来。肃王袖中飞出一道银索,缠住崖壁老松。我们借力荡入半山腰一处洞穴,落地时他闷哼一声,右肩渗出鲜血。
“你中箭了!“我扶他坐下。
“无妨。“他咬牙折断箭杆,“箭头无毒。“
洞外追兵的喧嚣渐渐远去。我撕下内衫为他包扎,触到他肌肤时,他微微一颤。
“为什么冒险救我?“我低声问,“殿下与红丸案有何关联?“
烛光下肃王面色苍白如纸:“我欠你师父一条命。“他停顿片刻,“也欠你父亲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关于你是谁。“他凝视我的眼睛,“颜如卿,你真以为自己是颜将军的亲生女儿?“
这句话如雷轰顶。我松开为他包扎的手,踉跄后退:“你...胡说!“
“二十年前红丸案发时,太子妃身怀六甲。“肃王声音低沉,“太子被诬谋反,满门抄斩。太子妃在狱中产下一女,被颜临风暗中救出...“
“荒谬!“我厉声打断,却想起父亲反常的紧张,想起密室中那些信件,想起师父总用那种怀念的眼神看我...
肃王从怀中取出一幅绢画展开。画中女子凤冠霞帔,怀抱婴儿,容貌与我七分相似。
“太子妃苏氏,“他轻声道,“你的生母。“
洞外雨声如注,我耳中却嗡鸣一片。画中女子眉眼温柔,唇角微扬的模样,竟与我照镜时的神态一模一样。这不是巧合,不可能...
“那师父...玉真子是谁?“我声音发抖。
肃王正要回答,洞口忽然传来轻响。我们同时转头,见一道白影立于雨中,手持拂尘,道袍飘飘。
“师父!“我惊呼。
玉真子缓步入洞,雨水竟不沾她衣襟半分。十年不见,她容颜未改,仍是那般清冷如仙。只是此刻,她眼中含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景明,你说得太多了。“她拂尘轻扫,肃王立刻垂首退后。
我跪倒在地:“师父!他说的是真的吗?我真是...“
“起来。“师父扶起我,指尖冰凉,“皇室血脉不轻易跪人。“她转向肃王,“追兵暂时引开了,但很快会找到这里。你从后山走,按计划行事。“
肃王欲言又止,最终深深看我一眼,纵身跃入雨中。
洞内只剩我与师父二人。她抬手抚上我脸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品:“卿儿,这些年...苦了你了。“
这一声呼唤击溃了我所有防线。泪水夺眶而出,我扑进她怀中,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归途。
师父轻拍我后背,等我哭够了才引我坐下。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金印,上面刻着“永宁“二字。
“我本名萧玉宁,先帝第七女,封号永宁。“她声音平静,却在我心中掀起惊涛,“二十年前红丸案发时,我十六岁,亲眼目睹皇兄皇嫂被构陷的全过程。“
我死死攥住衣角,指甲陷入掌心也不觉痛。
“你父亲颜将军当年是东宫侍卫统领,与太子情同手足。太子妃临盆当晚,他买通狱卒将你救出,交给当时还未暴露的颜临风。“师父眼中泛起泪光,“而我,因暗中调查红丸案真相,被迫假死离宫...“
“所以您收我为徒...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世?“
师父摇头:“起初是。后来...“她顿了顿,“你眉眼太像皇嫂了,连倔强的性子都像。“
我胸口如压巨石。所有碎片突然拼合,父亲反常的紧张、肃王的特别关注、黑衣人对剑法的惊讶...一切都有了解释。
“睿王查到了什么?“我强迫自己冷静,“为何会招来杀身之祸?“
师父面色骤变:“他找到了当年制作红丸的太医后人,那人证实...“她突然住口,拂尘一挥打灭蜡烛,“有人来了!“
黑暗中,洞口传来杂沓脚步声。火把光亮中,我看见至少二十名黑衣人持刀逼近,为首者正是赵无涯。
“颜小姐,“他狞笑,“奉颜将军命,带你回京。“
我挡在师父身前:“若我不从呢?“
“那只好带你的尸体回去。“赵无涯一挥手,“杀!“
黑衣人一拥而上。师父拂尘如银蛇狂舞,瞬间击倒三人。我软剑出鞘,惊鸿剑法全力施展,剑光如雪片纷飞。但对方人多势众,我们渐渐被逼到洞底。
“卿儿,看好了。“师父突然变招,拂尘轨迹陡然凌厉,“这才是惊鸿剑法真谛,凤鸣九霄!“
她身形如鹤冲天,拂尘划出炫目弧光,所过之处黑衣人如割麦般倒下。我看得目瞪口呆,原来师父过去教我的,只是这套剑法的皮毛!
赵无涯见状大怒,铁掌直取师父后心。我惊呼出声,却见师父凌空折转,拂尘丝缠住他手腕。两人瞬间交手十余招,洞内碎石飞溅。
“卿儿,走!“师父突然喝道,“去华山道观,床下有密道!“
我岂肯独自逃生?正欲上前助战,忽见暗处寒光一闪,有人放冷箭!
“师父小心!“
我飞身扑去,却见那箭已到师父背心三寸处。千钧一发之际,体内突然涌起一股奇异热流,眼前一切仿佛慢了下来。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以远超平日的速度掠出,剑尖精准挑飞暗箭!
师父回头,眼中闪过震惊:“血脉醒了?“
我还未明白何意,赵无涯已趁机一掌击中师父肩头。她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后退。
“不!“我厉声长啸,体内那股热流轰然爆发。软剑化作银虹,瞬间刺穿三名黑衣人咽喉。赵无涯面露惊骇,急退数步。
“凤鸣剑法?!“他失声叫道,“你是太子的...“
师父突然从地上弹起,拂尘丝如天罗地网罩向赵无涯:“卿儿,现在!“
我知道这是她为我创造的逃生机会。含泪看了师父最后一眼,我转身冲向洞后狭缝。赵无涯怒吼着想追,却被师父死死缠住。
“记住!“师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红丸案主谋是当...“
一声闷响截断了她的话。我不敢回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凭本能向前狂奔。山洞尽头是一线天光,我纵身跃出,落入湍急溪流中。
冰冷河水冲刷着身体,我脑中回荡着师父未尽的话语。红丸案主谋是谁?当今圣上?八王爷中的某位?还是...
一块浮木撞上我的后背,剧痛让我暂时抛开杂念。求生的本能占据上风,我拼命向岸边游去。当手指终于抓住岸草时,我已精疲力竭。
爬上岸,我瘫在泥地上大口喘息。怀中那封给师父的信已被河水浸透。我颤抖着拆开火漆,里面只有一张薄纸,上面是父亲熟悉的字迹:
「玉真子道长:卿儿身世已露,八王联手查红丸旧案。睿王死前将证据藏于《金刚经》中,在诚王府。望护她周全。颜」
我将信纸紧紧攥在掌心。父亲...养父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而现在,师父生死未卜,肃王去向不明,我只能靠自己了。
诚王府...我望向远处山峦。《金刚经》、红丸案证据、我的身世之谜,全都在那里。
摇摇晃晃站起身,我拧干衣角,朝着京城方向迈出第一步。雨水冲刷着面颊,也冲走了颜如卿最后的软弱。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颜将军府的大小姐。
我是谁?
我是二十年前那场宫廷血案中幸存的孩子。
我是太子夫妇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
我,必须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