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细一想,李铭又琢磨过来。
家族所有资源全给了他家,其他人吃饱都费劲,还哪来的钱去私塾。
说什么文斗,其余几房分明大字不识,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能斗出个什么鸟儿来?
就算那李瑾再怎么痴傻,好歹吞了偌大家业,还跟着先生混了两年,背几篇文章总归不成问题。
李铭看出来了,这是生怕族人还不够老实,说他们儿子闲话。
当天,李家人少见的没去赶农,也都挤进了族长家大门。
“诸位叔伯兄弟,今儿老爷子寿辰,咱家小子不才,愿跟族中的兄弟,啊,切磋切磋诗文!助助兴!”
李瑾父亲李大海起身拱手,满脸红光,仿佛已经看见儿子金榜题名时的盛况。
族长李大山捋须点头:“好!好!文曲星赐教,是我等福分……”
后头的话李铭懒得听,知道得胡吹半天,就开了小差。
反正等他回过神儿来,李瑾已经站在台上了。
那傻子穿着崭新的绸衫,却歪着脑袋流口水,活像只被强行套上衣服的猴子。
看到这,李铭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被他娘打了一下。
“文曲星赐福啦!”
李瑾母亲赵金娥赵氏,带头鼓起了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几个族中青年被推上了台,个个面如土色。
李铭冷眼旁观,发现这些人手都在抖。
他们哪会什么诗文?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果然,李瑾虽然痴傻,但好歹背过几首《三字经》,结结巴巴地背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就这水平,竟也把那些大字不识的同龄人比下去了。
不过期间,也不是没出过真有心思比的。
甚至这偌大的族里还蹦出个识字的,听说是蹲私塾墙角偷着学来的,还挨了几顿毒打。
只可惜,他偷学的不过是《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蒙学读物,背得倒是滚瓜烂熟,可终究不是作诗的料。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停停停!这是比作诗,不是比背书!”
李大海得意地捋着胡子,“我家瑾儿可是能背论语的!”
李瑾听到自己被点名,茫然地抬头,嘴角还挂着涎水:“学...学而时习之...不、不亦说乎...”
背到一半卡了壳,又急得直揪自己头发。
赵金娥赶紧上前打圆场:“哎哟,我家瑾儿这是谦虚呢!文人嘛,讲究个藏拙!”
台下传来几声嗤笑。
李铭看得真切,那几个笑出声的立刻被自家长辈瞪得缩起了脖子。
他知道,这“文曲星”的滤镜,放在傻子身上,可是见光就要碎的。
只是大部分族人被洗脑严重,又迫于族长淫威,还在装睡。
时机差不多了。
“还有谁?”
李大海还全然不知自己弄巧成拙,环视四周,自以为儿子已经没有敌手。
“我来。”
这声清亮的应答一出,场上顿时出现骚乱。
李铭身旁,李二河跟王氏拉着他的胳膊:“儿啊,疯啦!”
“疯什么?”
李铭挣开,“上去念首诗,能怎地?”
“你别跟着胡闹!”
李二河厉声低骂,“咱家就是种地的命,哪有人家文曲星的本事?你命里要是能读书,当初那上仙怎地不挑你啊!”
“咱家也没给上仙银子啊。”
李铭冷笑一声,声音压低,“爹,您真信那野游方的话?您看李瑾那模样,像是能考状元的料吗?”
李二河被问得一愣,眼神闪烁。
他何尝不知道李瑾是个傻子?
可这些年全族人都被那道士的话蒙了心,谁敢说半个不字?
“儿啊,咱家……”
趁着这犹豫的功夫,李铭已经甩开他爹,大步上台。
他瘦削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与台上流着口水的李瑾形成鲜明对比。
“哟?老二家的?”
李大海眯起三角眼,语气里带着威胁,“这可是文斗,输了要给彩头的,你们家拿得起吗?”
“怕你们家拿不起。”
李铭看也不看他,就盯着李瑾。
全族人到抽一口凉气。
这些年李大海得势,谁见了不都是点头哈腰,谁又敢跟文曲星他爹这么讲话?
族长李大山捋着胡子,眼睛眯成一条缝,竟然少见的没有计较,反而夸道:“好!有胆色!那就以春为题,作诗一首。”
李瑾听到题目,又开始结结巴巴地背:“春...春...”
却怎么也想不起下文,急得直跺脚。
李铭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族人一张张麻木的脸,朗声诵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并没有什么一鸣惊人,众人震惊,牛逼闪电的效果,台下仅是响起稀疏的掌声。
毕竟整个李家都是糙人,全跟听天书似的。
“族长,咋都不说话?背的好不好哇?”
蹲在最前头的李三婶忍不住嘀咕,她大字不识一个,就觉得这调调听着顺耳,跟村口说书先生似的。
旁边几个老汉也跟着点头。
他们不懂什么平仄对仗,可庄稼人最认实在……这孩子背诗就跟他们种地一个样儿,根是根,苗是苗,半点不含糊。
至于“文曲星”的爹娘,还有族长李大山,他们算少有几个懂行的,此刻都变了脸色。
李大海慌张的往族长身上扫了眼,连忙梗着脖子道:“刚才是我儿没反应过来,有能耐再来一首!”
李铭不鸟他,转过身:“族长,出题。”
老族长眉头深深的拧着,犹豫半响,还是沉着声道:“用种地为题,能背吗?”
李铭想也不想张口就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下可炸了锅。
“好!这个好哇!”
刚才他们听不懂,这回可听懂了。
蹲在台下的王老汉窜了起来:“这不就说咱种庄稼的苦处吗,多好的词儿啊!”
李二河在人群里搓着手,既欢喜又忐忑。
他儿子站在那儿,明明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却比那绸缎裹着的傻子精神百倍。
那身板笔挺得跟地头最好的高粱秆似的,风吹不倒,雨打不弯。
李铭嘴角微微勾了勾。
简直就是往他枪口上撞。
这首悯农,可是少有的简单易懂、却又意境深远的古诗词了,而且最是能打动这些庄稼人。
他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黝黑的脸,看到他们眼中闪烁的光亮,知道火候到了。
接着这股子势头,他再次朝向族长,这回,语气已经带上那么点反向逼宫的意思。
“族长,要不再出几首?”
族长没吭声。
而反观李瑾那头,似乎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的啃着手指。
“瑾儿!你也背,快背啊!”
见儿子不动,李大海开始推他后背,急的满头是汗,赵金娥更是直接掐了李瑾一把,这个原来被他们捧在手里的儿子,硬生生被掐出了眼泪。
可他只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更不知道为什么原来对他好的爹娘,现在怎么突然变了脸一样,只会喊:“娘!疼!”
台下原本还压抑着的嗤笑,此刻彻底爆发出来。
几个半大孩子指着台上笑弯了腰:“快看!文曲星又赐福啦!”
他们爹娘这次没拦着,反而跟着咧嘴笑了。
这一幕,看的李铭皱眉。
他从头到尾都讨厌那个傻子,他又不是圣人,但这不意味着傻就真有什么错。
“背不出就背不出,你们为难个痴儿作甚?”
“痴儿?痴儿??!”
这回赵金娥再没了那副矜贵体面的模样,掐着腰,声音尖细的指着李铭鼻子骂:“说什么屁话呢?我儿那叫文曲星下凡!!”
听见台下又在笑,女人蹦着高高骂道:“笑笑笑,笑什么笑!再敢笑话我们家,我非让族长扣你们三担粮食!”
她的叫骂并没有气到什么效果,台下甚至有人都开始起哄了。
李铭冷眼看着这场闹剧,他知道,从今天起,李家算是彻底没了“文曲星”。
可看了眼那个蹲在地上呜呜哭的李瑾,他还是摇了摇头,随手给对方扔了块自己刚在桌上顺的,没舍得吃的糖糕。
“你下去吃,别听你爹娘的。”
李瑾愣了一下,鼻涕还挂在脸上,却用脏兮兮的手在绸衣上擦了擦,才接过糖糕往嘴里塞,同时跳下了台。
李铭看着那痴儿狼吞虎咽的模样,心里又觉得挺没劲的。
活了第二世,他好像看开点了。
有时候人活不明白,不一定是因为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