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李二河揣着个沉甸甸的布包回来,一进门就手抖得解不开绳结,里面是二十斤小米,还有一串沉甸甸的铜钱,足有三百多个。
“掌柜的说...说这纸糙是糙,可便宜,私塾的学生、账房先生都能用,让咱多送些!”
消息传回谷里,正在煮浆的汉子们都停了手,看着那袋小米直咽唾沫。
有个年轻媳妇当场抹起了泪:“自打供那‘文曲星’,家里三年没见过整粒的米了...”
老族长站在谷口的巨石旁,看着满谷忙碌的族人,突然往李铭肩上拍了拍。
这一拍比上次更沉,带着股把家底托付出去的意思。
“铭儿,往后这作坊,你多上心。”
李铭点头,望着谷里飘起的炊烟。
阳光穿过密林的缝隙,照在晾晒的草纸上,黄灿灿的一片。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等作坊的规矩立稳了,还得琢磨着往镇上开个铺子,甚至学着给纸染点颜色,多赚些活钱。
但眼下,看着族人们脸上久违的笑模样,听着石杵捣浆的砰砰声混着孩子们的嬉闹,李铭觉得心里踏实。
这比空喊着“考状元”实在多了,能让族人先填饱肚子,挺直腰杆,才是真的在给李家找出路。
谷外的风掠过树梢,带着芦苇的清香。
李铭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半块糖糕,那是给李瑾留的。
这傻子此刻正蹲在石臼旁,盯着自己的影子傻笑,却不知自己抡起的石杵,正跟着李家一起,慢慢杂开一条活路。
黑风口的作坊攒够了两百捆草纸那天,李铭挑了个好日子,揣着十张最平整的样品,跟着去县城卖柴的三伯进了城。
进了县城,李铭特意换了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怀里揣着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草纸样品,跟着三伯往文兴街走。
这街面上的铺子倒是齐整,只是十家有八家挂着“周氏书坊”的黑漆牌匾,伙计们站在门口吆喝,嗓门亮得能掀了屋顶。
“你看那周家的铺子,”三伯用烟杆指了指街心那家最大的,“去年把苏记的老掌柜打了一顿,就为了抢个进货单,狠着呢。”
李铭顺着他指的方向瞧,果然见周氏书坊前围着不少人,伙计正拿着一摞竹纸炫耀:“咱这纸,一尺价五文,光滑细腻,县太爷都用这个!”
再往街尾走,便是苏记。
铺子门面窄小,门板上的红漆剥落得露出木头底色,“苏记书铺”四个字的木牌歪挂着,被风刮得吱呀响。
门口连个招揽生意的伙计都没有,只有个穿粗布短打的老汉蹲在台阶上,愁眉苦脸地抽旱烟。
李铭深吸口气,推门进去。
门轴“吱呀”一声,惊得柜台后正在理书的姑娘猛地抬头。
那姑娘约莫十六七岁,梳着双丫髻,锦钗布裙,手里还捏着块抹布,正擦着蒙尘的书卷。
见是个乡下打扮的汉子,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却还是放下抹布,轻声问:“客官是要买书,还是寻笔墨?”
“都不是。”李铭解开怀里的油纸包,露出几张黄澄澄的草纸,“我是来卖纸的,自家作坊造的,姑娘瞧瞧。”
姑娘迟疑着接过纸,指尖先在边缘捻了捻,又对着窗就透进来的光仔细看。
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指腹带着点薄茧,想来是常做活计的。
“这纸...是芦苇和竹子做的?”她忽然抬头,眼里闪过点惊讶,“纤维倒是紧实,就是粗糙了些。”
“姑娘好眼力。”李铭笑了笑,“正是后山的芦苇和竹子煮的,没加啥金贵东西,所以便宜。您试试吸墨性?”
他从怀里摸出半截炭笔递过去,还是上次文斗时剩下的。
姑娘犹豫了下,接过炭笔,在纸角写下个“苏”字。
炭迹落在纸上,不晕不散,笔画边缘还带着点自然的毛边,倒比光滑的竹纸更显今骨。
“咦?”她轻呼一声,又写了几个字,眉头渐渐舒展开,“看着糙,写起来倒顺手,墨也吃得住。”
她突然抬头,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你要多少价钱?”
“三十文钱一捆,一捆五十张。”李铭报了价,比镇上杂货铺给的价低了五文,他要的是长期销路。
姑娘明显愣了下,手里的纸差点掉下去:“你再说一遍?”
“三十文一捆。”李铭补充道,“要是长期要,还能再让两文。”
“婉清,跟谁说话呢?”里屋传来个沙哑的咳嗽声,一个中年汉子扶着门框走出来,面色蜡黄,腰间系着块洗得发白的围裙,想必就是苏掌柜。
他看见李铭,先是警惕,随即注意到女儿手里的纸,“这是...”
“爹,您看这纸。”苏婉清把纸递过去,声音里带了点急切,“是这位小哥自家造的,您摸摸这厚度,再看看这吸墨性,不比周氏进的竹纸差多少。”
苏掌柜接过纸,翻来覆去地捏,又对着光瞅了半晌,忽然重重叹了口气:“纸是好纸,可咱铺子里...”他指了指空荡荡的货架,“连正经的宣纸都快进不起了,哪有余钱收这个?”
“爹,这纸便宜啊!”苏婉清急忙道,“小哥说,三十文一捆,一捆五十张,比周氏的竹纸便宜一半还多!”
“三十文?”苏掌柜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信,“这价连成本都够不上吧?莫不是...”
“实不相瞒,原料是咱后山的芦苇竹子,自家族人出力气做的,没花工钱。”李铭上前一步,语气诚恳,“所以成本低。苏掌柜要是肯收,咱还能再让两文,只求个长期销路。您想啊,学生娃子、小户人家,买贵的竹纸舍不得,这草纸便宜耐用,正好合用。”
苏掌柜沉默了,手指在纸边缘摩挲。
旁边的苏婉清急得直跺脚:“爹!您还犹豫啥?周氏仗着垄断,把竹纸价抬到六十文一捆,咱们进货都得看他们脸色,这才半年,铺子就快撑不下去了!这草纸就是咱们的活路啊!”
“可周家...”苏掌柜眉头紧锁,“去年咱们进了批便宜的松烟墨,就被他们诬陷掺了假,砸了半扇门。这要是让他们知道咱收了新纸,还不得把铺子给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