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武把协查盐商的账簿重重摔在紫檀木桌上,纸页间盖着的朱红火漆印被震得发响,边角卷起的地方还沾着通州码头特有的黑淤泥,带着股河腥气。
他指着其中一页密密麻麻的数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山西盐商的库房查了七处,账面上连个苍蝇腿都挑不出来——入库有验收,出库有签单,连损耗都记着‘鼠咬三斤’,倒像是咱们故意找茬。”
他话锋一转,抓起另一张码头货运单,“但我让伙计盯着通州码头,这半个月往江南运了三十船‘白货’——船工说舱底铺着三层油布,摸上去滑溜溜的,十有八九是私盐。
你再看这户部税票,连水印都模糊不清,用指甲一划就掉渣,明摆着是工部那帮人合伙伪造的!”
杨立文用红笔在账簿上“苏州织造”四个字周围画了个圈,笔尖在宣纸上戳出个小小的墨坑。
他刚从户部回来,袍角还沾着衙门门口的尘土:“苏州织造是东林党人的地盘,掌印的李太监是叶向高的远房表亲。
陛下的手谕到了部里就成了废纸,刘主事那伙人现在连遮掩都懒得做——
我上午去查档,他们直接把库房钥匙扔给我,说‘有本事自己翻,翻出问题算你能耐’。”
李破正蹲在地上用粉笔画军事沙盘,白石灰在青石板地上勾勒出京师与通州的轮廓,连护城河的宽度都标得清清楚楚。
闻言他把粉笔一扔,指尖沾着的灰末簌簌落在黑布鞋面上:“所以才要练自己的兵。”
他指着沙盘上用朱砂标成红色的皇庄据点,那些红点像星星一样散布在通州周边,“徐光启招募的七千流民,都是饿过肚子的——
我见过那个叫王二柱的,他娘饿死前把最后半块糠饼塞给他,这种人知道是谁给了他们土豆和活路。
从这里面挑三千人,忠诚度比京营那些‘少爷兵’可靠十倍。”
“可我们没人会练兵。”徐文静翻开带来的《明代军制考》,书页里夹着她手抄的京营将官名单,纸边都被磨得起了毛。她指着其中一行:
“京营的将官要么是勋贵子弟,比如成国公家的公子朱慈,上次演武射箭能脱靶三次,还说‘风向不对’;
要么是东林党安插的人,比如那个赵参将,上个月还在给叶向高送生辰礼——
一整车的江南丝绸,说是‘学生一点心意’。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用。”
“得找个懂行的。”李破下意识摸出裤兜里的手机——
屏幕早就因没电黑了,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按了按电源键,指腹蹭过冰凉的玻璃壳。
“徐文兵,我爸的老战友,特种部队退伍的,现在开安保公司,能把一群小区保安练成能徒手拆车的狠角色。
下次通道开启,必须把他拉过来——有他在,三个月就能练出一支能打的队伍。”
正说着,徐应元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青布袍子的前襟被汗湿透,贴在瘦削的脊背上,手里捏着张烫金帖子,边缘绣的云纹都被攥得发皱。
他跑得太急,说话时胸口起伏不停:“英、英国公府……派人来请小爷和姑娘过府喝茶!
说是国公爷在花园里等着,还备了新采的雨前龙井!”
“喝茶?”
英国公张维贤,大明硕果仅存的世袭勋贵,手里掌着京营三千神机营的兵权,在勋贵圈子里说话比成国公还管用。
李破和徐文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亮——这是送上门的机会。
英国公府的花园比皇庄的晒谷场还大,太湖石堆叠的假山上爬满青藤,几个仆役正提着锡水壶给名贵的牡丹浇水,壶嘴流出的水线又细又匀。
李破路过时瞥了眼那片修剪整齐的草坪,心里直犯嘀咕:
这么好的地种上土豆,至少能养活半个皇庄的流民,勋贵们却用来赏花遛鸟,难怪国库空虚得能跑老鼠。
张维贤穿着件半旧的湖蓝便服,领口还打着个补丁,正蹲在石案边给一株铁树浇水,手里的铜水壶用了多年,壶嘴都磨得发亮。
这老头看着像个寻常老农,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洞悉世事的精明,见他们进来,放下水壶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水珠:
“听说你们在通州种出了‘千斤粮’?还敢跟山西盐商叫板?胆子不小啊。”
“不敢称‘叫板’,不过是想让百姓有口饭吃。”
徐文静从随身的竹篮里取出锦盒,打开时露出里面三个圆滚滚的土豆,表皮带着新鲜的泥土。
“国公爷请看,这东西叫土豆,耐贫瘠,就算是辽东的黑土地,也能亩产千斤,正好给边军的军户当口粮——比种高粱强多了。”
张维贤拿起一个土豆掂了掂,指腹蹭过粗糙的表皮,突然笑了,露出半截被烟油熏黄的牙:
“东林党说你们是妖人,搞些‘旁门左道’;客氏说你们是财神,能变出白花花的银子;陛下呢……”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的宫墙方向,“把你们当救命稻草。”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李破腰间的玉佩——
那是小灵的伪装,通透的玉质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那孙儿张世泽,天天吵着要学‘新火器’,说能‘一枪打穿三层甲’。你们要是肯教他,京营的军械库,你们随时能进——
库里还有些永乐年间的火铳图纸,说不定对你们有用。”
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低了些,只有站在近处的人能听见:
“陛下的事,就是我们勋贵的事。别的事也可以开口,老夫联合了十几家勋贵,凑了数千私兵,吃的是各家的俸禄,穿的是上好的铠甲,关键时刻能帮上忙。”
李破心头一跳。
他知道张维贤说的“数千私兵”不是京营那种掺水的虚数——
那是勋贵们花重金养的死士,平时看着是护院,实则个个能骑善射,就像后来吴三桂的辽东铁骑,虽是私兵,却能与后金野战。
但这种军制的隐患也大,私兵只认主将不认朝廷,若是主将有异心,后果不堪设想。
“国公爷不怕我们是妖人?”
李破故意挑眉问道,指尖轻轻敲着石案,“万一我们真像东林党说的,残害百姓,危及朝纲呢?”
“我怕的是后金打进来,这些家业都成了别人的。”
张维贤指了指花园角落的玻璃罩,里面罩着一副锈迹斑斑的铠甲,甲片上的朱漆都剥落了,露出底下的玄铁。
“那是永乐爷赐的铠甲,当年跟着成祖扫北,斩过蒙古王的首级。
现在呢?连个能穿它上战场的子孙都没有——我那孙子,拉弓都嫌累。”
他突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当年土木堡之变,几十万大明精锐说没就没了……不说了,说多了都是眼泪!”
他转过身,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像出鞘的刀:“东林党不怕改朝换代,他们是文官,换个皇帝照样能当官写文章。
我们不一样,大明没了,我们这些勋贵就是砧板上的肉,鞑子可不会跟你讲‘世袭罔替’。
你们要是能让大明的兵重新站直了,我老张这条命,都能押上,我们虽然老了,但不糊涂。”
正说着,一个穿着青布褂子的家仆匆匆走来,在张维贤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头的脸色瞬间沉了沉,眉头拧成个疙瘩,对李破道:“刚收到辽东的信,努尔哈赤又在抚顺关外练兵,还抓了我们派去的细作——
那是个跟着我三十年的老弟兄,被他们钉在城楼上了,说‘给大明朝廷看看不听话的下场’。”
李破心里一紧。他知道这是后金的惯用伎俩,用血腥震慑明廷,试探朝廷的反应。
张维贤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们说的新火器,能打穿后金的铁甲吗?”
“能。”
李破斩钉截铁地说,指尖在石案上划出一道直线,“不仅能打穿铁甲,还能在三百步外射中他们的旗手——
只要旗手敢露头,就能让他脑袋开花。”
张维贤的眼睛亮了,突然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李破晃了晃:
“好!有种!张世泽这几日就去皇庄,你们尽管教,打坏了算我的。
需要铁料、火药,直接去军械库拿,就说是我说的——谁敢拦,让他来见我!”
离开英国公府时,李破怀里多了块黄铜腰牌,上面刻着“英国公府令”五个字,边缘还铸着个小小的虎头,凭这个能直接调阅京营的火器档案。
徐文静走出府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街对面茶坊里的身影——
那人穿着青布短打,却戴着文士才用的方巾,手指还在算盘上拨弄,眼神却不住往这边瞟,显然是左光斗的眼线。
“他们跟着呢。”她轻声道,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
“让他们跟着。”李破摸了摸怀里的腰牌,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带来一阵踏实感。
“咱们要的就是让东林党知道,我们不只有陛下撑腰,还有枪杆子的朋友。”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像两道并肩而立的标杆。徐文静突然想起张维贤说的细作,脚步慢了些:
“努尔哈赤钉死细作,是在试探朝廷的反应。辽东的将领怕是又要请兵请饷了,东林党肯定会借机卡我们的粮——他们一向见不得咱们好过。”
“那就让他们卡。”李破望着皇庄的方向,远处的田埂上,流民们还在忙着翻地,身影在暮色中连成一片。
“等我们的兵练出来,带着新火器去辽东,让后金也尝尝被人指着鼻子打的滋味——到时候,谁卡谁的粮还不一定呢。”
远处的钟楼敲了五下,浑厚的钟声在街巷里回荡,暮色开始像潮水般笼罩京师。
他们没看见,茶坊里的眼线悄悄起身,将算盘往布包里一裹,快步往东林党人聚居的南城走去。
一场关于兵源与火器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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