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裂缝下的大明王朝 > 第13章 草莽英雄多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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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武场的硝烟还没散尽,带着硫磺味的风卷着碎纸掠过青砖地。杨立武揣着份泛黄的名单,钻进了京师最嘈杂的“迎客来”茶馆。

茶桌间的汗味、劣质茶叶的苦涩味混着说书先生的唾沫星子,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他却毫不在意,指尖在“茅元仪”三个字上反复摩挲——

这名字他在《明史》里见过,是个能编出《武备志》的奇才,可如今却在保定赋闲,只因东林党嫌他“不务正业,沉迷奇技淫巧”。

“杨先生,这等被弹劾的‘罪臣’,咱们用了怕是惹祸上身。”

随行的伙计王二柱小声劝道,手里还捏着刚买的糖画,那糖画师傅刚还在唱“东林党,智谋高,不用武将用文豪,边关急报当歌谣”。

杨立武笑了笑,将名单折成小方块塞进袖袋:“真正的珍珠,都是蒙着灰的。

你信不信,等咱们把线膛枪图纸亮出来,茅先生能连夜扒了自家门板当马车,赶来通州。”

此时的保定府,茅元仪正对着一堆被虫蛀的兵书叹气。

书案上摆着东林党的弹劾奏折,宣纸被虫蛀出几个小洞,却丝毫不影响那“私藏兵书,意图不轨”七个字的刺眼——墨迹未干,像是刚从墨池里捞出来的针。

他原是兵部职方司主事,只因编《武备志》时收录了佛郎机炮、红夷大炮的图样,就被左光斗指着鼻子骂“崇洋媚外,动摇国本”,丢了差事。

“老爷,通州来人了,说有‘绝世兵图’要献。”管家在门外喊,声音里带着几分慌张。

茅元仪趿着鞋跑出去,看见李破递来的图纸时,枯瘦的手指突然剧烈颤抖。那纸上的膛线纹路,疏密有致,螺旋如螺,像极了他梦中构思了三年的“神枪”——鸟铳打百米就飘,症结就在缺了这股让弹丸旋转的“旋劲儿”!

他猛地抓住李破的手腕,指节因用力泛白:“这……这是何人所绘?知不知道这纹路的角度差一分,子弹就会在空中打滚,射程至少差三十步?”

李破故意逗他:“只是个无名工匠瞎画的,茅先生若觉得无用,我便烧了。”

“不可!”茅元仪像护着命根子似的将图纸按在胸口,喉结滚动着,声音发颤,“我跟你们去通州!《武备志》缺了这火器篇,根本不算完书!”

他转身就往书房跑,长袍下摆扫倒了门口的青花瓷盆,“哐当”碎瓷声里,是压抑不住的狂喜——他等这能让火器“睁眼”的法子,等了整整五年。

江西分宜的私塾里,宋应星正被乡绅围在中间。穿绸衫的举人用扇子戳着他的《天工开物》手稿,唾沫星子溅在“乃粒”篇的稻穗图上:

“宋应星!你祖上三代都是秀才,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匠户’?烧瓷要记火候,打铁要算斤两,你当这是做学问吗?”

一个老秀才颤巍巍地补充:“圣人曰‘君子不器’,你整天跟泥瓦匠、窑工混在一起,就不怕污了孔孟门楣?”

宋应星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的狼毫笔被捏得弯曲。他研究的“稻麦轮作”能让亩产多两石,改良的瓷窑能省三成柴,可这些在乡绅眼里,竟不如八股文里的一个虚词值钱。

正想反驳,徐文静突然推门而入,将一小袋土豆放在案上:“宋先生可知,这东西亩产千斤?它的淀粉混着硝石,能炸开山崖开矿;磨成粉能当军粮,耐储存还顶饿。”

她展开刘小峰画的蒸汽机图纸,指着活塞道:“烧开水产生的气,能顶动这铁疙瘩,抵得上百头牛拉车。您不想看看,这‘气’是怎么听话的吗?”

宋应星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想起自己蹲在窑边数着“一、二、三”记火候时,乡邻的嘲笑;想起在稻田里量株距时,秀才们的白眼。此刻看着图纸上的铁疙瘩,他突然将手稿往怀里一裹,推开围上来的乡绅:

“你们懂什么!”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格物致知,才是真学问!这私塾,谁爱教谁教去!”

永城的县衙里,孙传庭刚将盐商恶仆拖下去杖毙。那恶仆强抢民女,盐商却仗着东林党撑腰,让知府压下案子,还送来“孝敬”的白银百两。他握着那根青竹杖,杖梢还沾着血,听着知府在堂外骂“酷吏”,突然觉得这官当得像场笑话。

“孙大人,宫里传旨!”太监尖细的声音划破庭院。

圣旨上“着孙传庭即刻进京,任工学院典簿”的字样,让他猛地抬头。

工学院?不就是通州那帮“妖人”办的学堂?他想起上月流民说的“通州不纳粮,只练兵,新枪能打穿铁甲”,想起自己因弹劾贪官被东林党排挤的日子——

能容得下他这“酷吏”的地方,怕是也只有那里了。收拾行囊时,他特意将那根青竹杖捆在行李上,心里冷笑:到了通州,谁要是敢坏规矩,这杖头可不长眼。

京营的马厩里,周遇吉正啃着硬饼子。颧骨上的伤还在渗血,那是参将的亲兵打的——就因为他在演武时说“东林党子弟射箭脱靶三次,凭什么挤占千总名额”。马粪的臭味钻进鼻子,混着饼子的霉味,他突然狠狠将饼子摔在地上:

“老子在辽东抚顺关斩过三个鞑子,左胳膊被箭射穿都没退,换来的功牌被参将拿去给他侄子升官,这京营,待着不如马厩!”

“那来通州如何?”张世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手里拎着把步枪,黑沉沉的枪管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周遇吉抬头,看见那枪管时突然眯起眼。他摸过不少鸟铳,可没见过枪管里有螺旋纹的,更没见过枪身刻着精准刻度的。

张世泽将枪递给他:“三百步外立着靶,靶心是枚铜钱。打中了,就给你个百户当当。不看出身,只看能耐。”

周遇吉接过枪,沉甸甸的手感让他心头一颤。这枪比鸟铳沉,却稳当,枪托贴着肩窝的弧度刚刚好。他想起老家饿死的娘,想起被后金掳走的妹妹——

那年后金破城,妹妹拽着他的衣角哭,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拖进马队。指腹摩挲着冰冷的扳机,他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带血的牙:“这话要是不算数,老子拆了你通州的庄!”

张世泽领着他到演武场时,三百步外的旗杆上果然挂着枚铜钱。

周遇吉半跪在地,右眼贴着准星,呼吸放缓——他想起在辽东打猎时,父亲教他“看活物的眼睛,心要比箭稳”。手指轻扣扳机,“砰”的一声,硝烟散去,报靶的士兵大喊:“中了!铜钱打穿了!”

他没停,又连开两枪。三发子弹,全从铜钱方孔穿过。放下枪时,他看见张世泽身后站着个穿短打的汉子,正是那天在茶馆唱民谣的糖画师傅——原来也是通州的人。周遇吉突然明白了,这通州,是真的在找能打仗的人。

山西大同的戈壁上,曹文诏刚割下第三个蒙古游骑的脑袋。血溅在他的铁甲上,在寒风里冻成了冰碴。

他听说通州在招教头,只要“能打仗、不怕死”,管饭还发新枪。身边的亲卫劝:“百户爷,那地方是‘妖庄’,听说用‘妖术’造枪,连勋贵都敢打……”

“妖术能杀鞑子,就是好术!”曹文诏将人头往马背上一挂,翻身上马,“总比跟着克扣军饷的总兵强——

老子去年的冬衣,到现在还没见着影!弟兄们,想穿暖衣、杀鞑子的,跟我走!”马蹄扬起沙尘,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管他什么妖庄,只要能痛痛快快杀鞑子,老子就认!

半个月后,通州皇庄热闹得像开了集市。

茅元仪在地下兵工厂对着车床发呆,手指抚过旋转的钻头,看着铁屑簌簌落下,突然老泪纵横——他编《武备志》时,翻遍了历代兵书,怎么也想不出鸟铳如何能打得更准,原来答案藏在这能刻出螺旋纹的铁疙瘩里。

宋应星蹲在土豆田里,用尺子量着块茎的尺寸,嘴里念叨着“日照时长、土壤湿度、钾肥比例”,全然不顾裤脚沾满的泥巴。有流民笑话他“秀才种地”,他却头也不抬:“这土里藏着的学问,比四书五经多着呢!”

孙传庭拿着青竹杖站在工学院门口,将迟到的勋贵子弟狠狠抽了一杖:“在这儿,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杖声清脆,吓得其他学生赶紧挺直腰板。

演武场上,周遇吉和曹文诏正比试枪法。周遇吉半跪在地,枪托抵着肩窝,三发子弹全穿靶心;曹文诏翻身上马,飞驰中回手一枪,正中移动靶的红心。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笑声里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

休息时,周遇吉给曹文诏看他胳膊上的箭疤:“这是萨尔浒之战时留下的,那天我杀了七个鞑子,还是没守住阵地。”曹文诏拍着他的背:

“以后有新枪,咱们杀回来!”周遇吉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步枪,指腹在刻着的“保家”二字上蹭了蹭——他知道,这枪不只是用来杀鞑子的,更是用来护着身后这片土地,护着那些像他妹妹一样的人。

杨立文站在高台上看着这一切,对身边的杨立武说:“你看周遇吉那股不服输的劲儿,曹文诏眼里的杀气,孙传庭手里那根没放下的竹杖——这些人,以前不是被埋着,就是被磨着,现在到了通州,才算活过来了。”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株株刚破土的苗,带着股不管不顾的冲劲,要往天上去长。

而周遇吉握着枪的手,在暮色里微微用力——他隐隐觉得,自己这辈子的仗,才刚开始打,而且,要打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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