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裂缝下的大明王朝 > 第23章 远航的火种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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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户部验银案的余烟还没散尽,京城西市的绸缎庄前,锦衣卫的腰牌在暮色里闪着冷光。方正化踩着青石板上未干的雨渍往里走,靴底碾过几片被风卷落的绸缎碎料——

这是山西盐商王霖在京的产业之一,如今门楣上的“瑞昌号”匾额已被锦衣卫摘下,堆在墙角,蒙了层薄薄的灰。

后堂里,账本堆得快齐到房梁,檀木长案被压得微微下沉。几个锦衣卫正蹲在地上翻检,指尖沾着账本上经年的墨迹,时不时低声念出几句:

“天启四年三月,孝敬魏公公管家白银三千两”“六月,送工部侍郎宋某松江棉布二十匹”。

方正化随手抽过最顶上一本,纸页边缘已经发脆,他指尖捻着页角,目光扫过“天启五年冬,与佛郎机人交易,得胡椒百石,折银五千两”时,指腹猛地一顿。

他想起一个月前御书房的暖阁,那日地龙烧得正旺,朱由校屏退了所有内侍,连常随在侧的张嫣都遣回了坤宁宫,只留他和曹化淳。

年轻的皇帝斜倚在铺着貂裘的软榻上,手里捏着张泛黄的海图,图卷边缘被磨得发毛,上面用墨笔勾勒的船帆歪歪扭扭,桅杆上还画着小小的幡旗,是郑和下西洋的旧图。

“你们俩凑近些。”朱由校的声音比暖阁里的茶烟还轻,却像带着分量,砸在两人耳中。方正化和曹化淳忙趋步上前,见海图上密密麻麻标着“占城”“暹罗”的小字,还有几处用朱砂点的记号。

“三宝太监当年率船队下西洋,”朱由校指尖点着图上的宝船,指腹蹭过纸面,像是在摸一艘真船的甲板,“带的不只是丝绸瓷器,是大明的体面。他也是内监,却让万邦来朝——”

他突然抬眼,目光落在方正化身上。方正化喉头一紧,想起自己在御马监当差时的光景——

那年他刚从南京来,跟着老太监学驯马,有回给兵部尚书牵马,那尚书的幕僚见他是内监,故意在廊下啐了口,哼了句“六根不全的奴才”。那时他攥着马缰,指节捏得发白,却只能低头装没听见。

“身体有缺,就该被人当奴才看吗?”朱由校的话砸过来,方正化猛地抬头,撞进皇帝清亮的眼里。“朕要再造船队,通西洋,下南洋。”

朱由校把海图往案上一铺,声音陡然亮了些,“到时候,朕要让方正化你当副使,带着火炮和新学去告诉那些邦国,大明不仅有丝绸,还有能劈开海浪的蒸汽船。”

那天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抵着掌心,直到走出御书房,掌心还留着几道红痕。

“公公,这是从王霖内室搜出的海外舆图。”锦衣卫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拽出来。方正化回头,见那锦衣卫捧着幅装裱在木轴上的图,比御书房那幅新得多,纸是西洋来的硬纸,边缘用铜钉固定着。

他接过展开,图上用红笔圈着吕宋、满剌加的位置,旁边用小楷记着“丁香每斤银三钱”“龙涎香每两银五两”,最底下还有行铅笔字,是歪歪扭扭的汉文:“与西班牙管事约定,明年三月再运私盐十船至马尼拉”。

方正化冷笑一声,指腹刮过“西班牙管事”几个字——这些盐商,一边靠着大明的盐引赚得盆满钵满,一边偷偷勾结南洋殖民者,连魏忠贤倒了都没收敛。

他把舆图仔细折好,塞进怀里的锦袋里,袋里还装着块御赐的玉佩,冰凉的玉面贴着舆图,倒像是给陛下的远航计划,先攥了个实打实的由头。

此时的司礼监,窗台上的水仙开得正好,淡白的花瓣沾着从窗外飘进来的雪沫。曹化淳正和王承恩蹲在长案前,整理新印的粮票。案上堆着两摞,一摞是旧的,用桑皮纸印的,上面画着胖乎乎的土豆,边缘已经有些发皱;

另一摞是新的,用通州产的新闻纸印的,纸页挺括,上面印着艘蒸汽船——是徐文静画的稿子,烟囱里还画着几道斜斜的烟,比土豆纹样多了几分锐气。

“师父,您看这船画得像不像真的?”王承恩拿起一张新粮票,小手指勾着票角,眼里亮闪闪的。

他才十二岁,去年刚从净身房出来,跟着曹化淳学认字,还是头回见这样的船,总觉得那烟囱冒着烟,下一刻就能“突突”地动起来。

曹化淳接过粮票,指尖拂过船身的线条,想起陛下那天说的话。也是在御书房,朱由校手里捏着徐文静画的蒸汽船草图,纸页上还沾着铅笔灰。

“曹化淳,你通算学,懂钱粮。”皇帝把草图递给他,指尖在图上的货舱位置点了点,“将来船队出海,粮草要算着日子带,贸易要盯着价目做,这些都得靠你打理。”

他当时愣了愣,忙低头道:“奴才愚钝,怕是担不起……”

“怎么担不起?”朱由校打断他,声音里带着笑,“别觉得内监只能抄抄写写、捧茶递水,郑和能做到的,你们也能。当年三宝太监船队里,多少内监管着钱粮、记着航路?朕不信,朕手下的人差了去。”

那天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在草图上,忙伏地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奴才愿为陛下效死。”

“这船不仅要画在粮票上,将来还要真真切切地驶进西洋。”曹化淳摸了摸王承恩的头,把粮票叠整齐,“你得好好学算术,往后徐姑娘来教外语,你也跟着听——别嫌难,将来随船出海,去看看那些书上写的‘西洋景’,到时候跟佛郎机人说话,总不能靠比划吧?”

王承恩用力点头,把新粮票小心翼翼地摞好,心里已经在盘算着,明天去问徐姑娘,“船”字的西洋话该怎么说。

消息传到通州时,正是午后。杨立武在新盖的学堂里给银行职员上课,黑板是用墨汁刷过的木板,上面用白粉笔写着“信用”二字,笔画粗得像小手指头。他手里捏着半截粉笔,敲了敲黑板:

“粮票能当银子用,靠的不是纸——你们看这纸,就是通州纸坊出的,一文钱能买一大摞——靠的是百姓对咱们的信。”

他指着坐在前排的一个后生:“李老三,你说说,上个月你娘用粮票在杂货铺换了两斤红糖,杂货铺凭啥肯收?”

李老三红着脸站起来,搓了搓手:“凭……凭铺子里的掌柜知道,拿着粮票能去通州的官仓换银子,也能换粮食。”

“对喽!”杨立武笑了,粉笔头在黑板上圈了圈“信”字,“就像当年郑和下西洋,靠的不是船多——当然,他的船是真多,最大的那艘,比咱们这学堂还长——靠的是大明的信誉。

那些邦国见了郑和的船队,不躲不跑,还敢跟咱们换东西,为啥?因为他们知道,大明不欺人,给了咱们香料,咱们准能回赠丝绸瓷器,不亏待人。”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破扛着门新造的舰炮进来,炮身是黑黝黝的精铁,被他擦得发亮,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炮身上,映出几道寒光。

“杨先生,刘小峰那小子没吹牛!”他把炮往墙角一放,铁炮砸在地上,震得窗台上的瓦罐晃了晃,“这炮试了试,真能打五公里!你瞅瞅,炮身上刻的字。”

众人凑过去看,见炮身上用錾子刻着“镇洋”二字,笔画深峻,透着股硬气。“曹公公刚才派人来说,”

李破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里带着笑,“陛下看了咱们造的蒸汽机样品,高兴得很,说先让咱们造三艘蒸汽船,开春就试试通南洋的航路。”

徐文静正坐在窗边翻书,闻言把书合上——是茅元仪送的《郑和航海图》,线装的册子,纸页泛黄,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针路、更数,还有“某某处水深几丈”“某某礁在船左”的小字。

“我爹以前研究过郑和的航路,”她拿起铅笔,在图上标了个小记号,“说郑和船队的‘过洋牵星术’其实就是天文导航,靠看星星的高度辨方向。”

她指尖点着图上的“古里”字样:“咱们有六分仪和时钟,能算经纬度,比他们更精准。不过也得照着这图走——老祖宗试过的路,错不了,省得撞上暗礁。”

正说着,门又被推开,周遇吉带着两个少年进来。前头的是马祥麟,裹着件旧棉袄,帽子上还沾着雪;

后头的是曹变蛟,脸冻得通红,手里捧着块东西,用布包着。“徐姑娘,你瞅瞅这玩意儿。”马祥麟把布掀开,露出块蜡黄色的东西,看着像块石头,却散着股淡淡的香。

“这是龙涎香。”徐文静眼睛亮了,伸手轻轻碰了碰,“从王孝通船上搜出来的?这东西能当香料,也能当药材,在京城的药铺里,一两能卖十两银子。”

马祥麟咧嘴笑了:“我就说这玩意儿值钱!南洋要是真有这东西,咱们的船队带回来,比盐商的私盐赚得多——到时候咱们也不用盯着盐引那点利了。”

曹变蛟突然往后退了半步,又往前凑了凑,怯生生地举手:“杨先生,我能去学开船吗?”他声音不大,却让屋里静了静。

他爹是曹文诏哥哥,总盼着他学骑射,将来上战场,可他打小就爱水,去年在河边看运粮船,扒着船帮看了半天,被叔骂了顿“没出息”。“我想看看海是什么样的,”他小声补充道,“书上说海是蓝的,比天还蓝。”

杨立武笑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开春,咱们就在通州开个‘船政学堂’,请徐姑娘当先生,教你们算经纬度,教你们看海图。到时候让你第一个报名,保准让你学会开船——不仅能看海,还能驾着船,把‘镇洋’炮开到西洋去。”

曹变蛟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用力点头,手紧紧攥着衣角,心里已经在数着日子等开春。

傍晚的养心殿,烛火摇摇晃晃,把墙上的《耕织图》映得暖融融的。朱由校坐在案前,手里捏着方正化呈上的南洋舆图,又翻了翻曹化淳送来的新粮票——粮票上的蒸汽船画得活灵活现,连烟囱里的烟都带着股冲劲。

张嫣坐在旁边的绣架前,手里捏着针,正在绣一幅蒸汽船图。丝线是新染的,有靛蓝的、牙白的,绣船身用的是银线,在烛火下闪着光。“陛下在想什么?”她见朱由校对着舆图出神,轻声问道。

朱由校抬头,把粮票递过去:“你看这粮票,再看这舆图,突然想起件事——你说,后世史书会怎么写咱们?”

张嫣接过粮票,指尖拂过绣架上的船帆,笑道:“会写陛下知人善任,不看身份,让内监也能跟着三宝太监的脚步,去洋上建功立业;会写通州新学,教百姓算学,让粮票比银子还管用,让寻常人家也能过上安稳日子;

更会写大明的船队,带着土豆和火炮,带着新学和粮票,把‘共享’二字刻在南洋的岛上——让那些地方的人也知道,跟着大明,能有饭吃,能有好日子过。”

朱由校听得笑了,拿起一支铅笔,在舆图上画了个箭头。笔尖从通州的位置开始,划过渤海,划过南海,一直画到非洲好望角,铅笔尖在纸上留下道浅浅的印子,像条正要起航的船。

“朕要让他们知道,”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股热劲,“身体有缺也好,出身草莽也罢,只要肯为大明做事,肯为百姓做事,史书上就会有他的名字。”

铅笔划过纸面,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窗外的风卷着雪沫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倒像是远航船队即将劈开的浪涛,正从远处慢慢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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