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的城墙上,晨霜还没褪尽,张全昌用粗布袖子反复擦着手里的三眼铳。铳身的铁管已经发乌,接缝处锈迹斑斑,是他守这关口快十年的老伙计——万历年间造的物件,打三发就得蹲下来重新装火药,去年冬天还炸过一次膛,崩掉了他左手的半块指甲。
他正眯眼瞅着关外的黄土坡,忽然被城楼下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惊得手一抖,三眼铳差点从垛口滑下去。低头一瞧,三百名穿着灰布军服的士兵正列成方阵,脚步踏在青石板上,踏出“咚咚”的闷响,像敲在人心上。他们手里的家伙黑沉沉的,长条形的铁管子,看着比鸟铳利落,枪托抵在肩上,动作分毫不差。
方阵旁,一个皮肤黝黑的军官举着黄铜望远镜,镜片在朝阳下闪着光。旁边两个士兵“咔咔”几声,就把一根铁管子架在了木架上,炮口稳稳对准关外的空场,那速度,比他手下兵丁架佛郎机炮快了三倍不止。
“那是……通州来的教导军?”张全昌揉了揉眼睛,凑到垛口上细看。前阵子就听说京里派了新练的兵,不用弓箭,专拿铁管子打仗,打起来跟打雷似的,当时他只当是瞎传——铁管子能有弓箭准?
“张将军。”身后传来脚步声,徐文兵走上城楼,青色披风上还沾着露水,手里捧着个明黄卷轴,“奉陛下令,教导军借潼关操练三日,顺便帮将军看看防务。”
张全昌赶紧放下三眼铳,拱手行礼,目光却像黏在了那些步枪上,直愣愣地问:“徐将军,不瞒你说,弟兄们都在传,这铁管子能打三里地?”
徐文兵没答话,只对城下打了个手势。
“砰!”
一声巨响震得城楼的瓦片都颤了颤,远处的土坡上猛地炸开一团烟尘,惊得一群飞鸟扑棱棱飞起,盘旋着不敢落下。张全昌的嘴半天没合上——那土坡离城楼少说有三里地,他的三眼铳打半里地就飘了,这铁管子竟能把炮弹扔那么远?“这要是用来守关……”他喃喃道,突然觉得手里的三眼铳像块废铁。
“不是用来守关的。”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李破背着个帆布包,刚从通州赶来,靴底还沾着一路的泥,“是用来告诉某些人,朝廷的刀,磨得快得很。”
他大步走到城楼中央,把帆布包往地上一放,掏出张折叠的地图,在石桌上铺开。地图上用红笔圈着潼关以西的山地,画着几道弯弯曲曲的线。“奢崇明的叛军残部,据说要从这里借道,想去和山西八大家汇合。”李破的手指点在一条峡谷上,“秦良玉、白再香姐妹在西南追得紧,把他们打疼了,想往北边跑,找条活路。”
张全昌的脸“唰”地白了,他这潼关看着险,其实虚得很——五千边军里,掺了三成老弱,还有两成是去年抓来的流民,连刀都握不稳。“李大人,这……这可怎么挡?”他急得直搓手,“叛军就算打了败仗,也还有万把人,火器虽旧,可比我的三眼铳强……”
“给你五百教导军,配十门速射炮。”李破拍了拍他的肩膀,指节敲了敲地图,“再把你的边军整编一下,敢扛枪打仗的留下,怕死躲懒的,打发去黄河边屯田——朝廷的粮,不养闲人。”
他抬头望向关外,那里曾是九边军抵御蒙古的防线,夯土的边墙如今塌了不少,露出里面的碎石,倒成了叛军可能窜过的通道。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带着股铁锈味。
三日后的清晨,城楼下的号角突然急促地响起。探马从关外狂奔回来,马嘴里吐着白沫,人从马上滚下来,跪在地上大喊:“将军!发现叛军先锋,约三千人,带着不少鸟铳和佛郎机炮!”
李破正站在炮位后,看着士兵们将黄铜炮弹推进炮膛。蒸汽压力表的指针缓缓上升,指向“危险”刻度下方一寸的位置。“别急,”他按住一个急于点火的士兵的手,“等他们走进峡谷,那地方窄,跑都跑不开。”
他举起望远镜,镜筒里慢慢出现了打着“奢”字黑旗的队伍。领头的是几十个骑兵,穿着明晃晃的铠甲,却拿着老旧的鸟铳,枪身缠着布条防潮。后面的步兵扛着刀枪,推着几门小佛郎机炮,炮轮在土路上磕磕绊绊,走得很慢。
“放!”等叛军前锋刚走进峡谷中段,李破猛地放下望远镜。
速射炮轰然作响,十道火光几乎同时从炮口喷出。炮弹拖着白烟飞进峡谷,在叛军阵中炸开,烟尘里瞬间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那些正忙着给鸟铳点火绳的叛军,手里的火折子刚凑近药池,就被炮弹的气浪掀翻,连人带枪滚在地上。
“这是什么妖术!”叛军头领挥舞着大刀大喊,声音刚落,一颗步枪子弹呼啸着飞来,正中他胸口,鲜血“噗”地喷出来,人从马上栽了下去,铠甲在地上撞出闷响。
剩下的人想往后退,却被后面涌上来的队伍挤住,像沙丁鱼似的堵在峡谷里。教导军的炮弹像长了眼睛似的,在人群里炸开一朵朵火光,步枪齐射的“砰砰”声连成一片,铅弹织成一张网,把峡谷口封得死死的。
张全昌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些曾经让他头疼的叛军像割麦似的倒下,手里的三眼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妈的,这才叫打仗!”他抹了把脸,脸上全是激动的红潮。
他转身对亲卫喊:“把老子的铁甲拿来!再点两百个敢拼命的弟兄——老子要跟教导军一起杀出去,捡几支那铁管子玩玩!”
战斗结束时,夕阳正把潼关的城楼染成金色。叛军丢下两千多具尸体,剩下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峡谷外逃,连滚带爬,连那些从山西八大家手里买来的旧火器都扔了,全成了教导军的战利品。
李破让人把那些鸟铳、佛郎机炮堆在空场上,浇上煤油。火一点,黑烟冲天而起,烧得噼啪作响。“这些破烂留着没用。”他对站在旁边的张全昌道,“告诉九边的弟兄,想换好家伙,就来通州受训——陛下说了,只要肯练,将来每个边镇都配上速射炮,让蒙古人、女真人,还有这些叛军,再不敢靠近城墙一步。”
夜里的庆功宴上,张全昌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李破的手不放,酒洒了一身也不管。“李大人,你说这九边军真能改?”他打了个酒嗝,声音发颤,“我那些弟兄,除了喝酒赌钱,就只会在城头放冷箭……上次蒙古人来抢粮,三百人追得他们两千人跑,说出去都丢人。”
“怎么不能?”李破给他倒了杯酒,酒液在杯里晃出涟漪,“赫图阿拉的女真孩子,以前只知道骑马射箭,现在不也在学算术、用六分仪?边军弟兄怎么就学不会新战术?关键是得让他们知道,当兵不是混饭吃,是真能保家卫国,立了功,朝廷有奖,家里人能分到田,孩子能进学堂——这样的兵,才肯拼命。”
话没说完,徐文兵掀开帐帘进来,脸色凝重,手里捏着封密信。“李大人,江南出事了。”他压低声音,“苏州士绅纠集了些流民,说咱们的粮票是‘官府印的废纸’,还把商务局的牌子砸了,打伤了三个职员。”
李破捏紧酒杯,“咔嚓”一声,瓷杯裂开道缝,酒液溅在桌上。“这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把杯子往桌上一墩,站起身,“潼关就交给你了,张将军。好好整训弟兄,等我回来,说不定要借你的兵用用。”
离开潼关时,天刚蒙蒙亮。张全昌带着整编后的两千边军列队相送,他们换上了和教导军一样的灰布军服,虽然齐步走的动作还有些生硬,胳膊甩得高低不一,可眼神里没了往日的涣散,多了点亮闪闪的东西。
李破勒住马,回头看了眼朝阳下的潼关城楼,箭楼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把出鞘的剑。他突然觉得,这九边的铁壁,被虫蛀了这么多年,或许真能重新竖起来,挡住那些豺狼。
船行至长江中段时,徐文静的信追到了船上。无线电报还不成熟,只能靠快船传递,信纸边缘被江风吹得卷了边。
信里说,岳托主动要求去长白山劝降那些残余的女真部落,还把自己关在屋里,把课本上的“和平”两个字抄了几十遍,说要拿给那些部落首领看:“他说‘叛乱就得平,归顺就能活,跟着朝廷种土豆、学新学,日子才能过好’。”
李破把信纸贴在胸口,江风掀起他的衣角,像面无形的旗帜。
江南的风浪,西南的烽火,九边的残垣……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但只要他们手里的枪够准,心里的火够旺,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没有焐不热的冰。船破开浪涛,往江南去,船头的浪花白得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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