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城的城门紧闭了整三个月。城墙上的叛军歪歪扭扭地插着“奢”字旗,旗面被风扯出好几个破洞,像块打了补丁的旧布。墙根下积着半尺厚的枯叶,是秋风从城外卷来的,却没见人清扫——叛军的精力,早被饥饿和恐惧磨没了。
城墙下,秦良玉的白杆兵围着护城河扎营,灰布帐篷连绵十里,像一片伏在地上的灰云。营门口竖着根碗口粗的木杆,杆上挂着块桐木牌,用简体字写着“投诚免死,持粮票换三日口粮”。
木牌被秋雨泡得发涨,边角卷了起来,可上面的字是用朱砂写的,雨水冲不掉,依旧红得扎眼。
“将军,又有百姓从城上放绳子下来了。”亲卫指着城墙东南角,那里有个黑影正顺着麻绳往下滑,动作笨拙得像只受伤的鸟。快到地面时,两个白杆兵箭步上前接住,解下他身上的草绳,裹上件带着体温的棉袄,往营里带。
秦良玉放下手里的望远镜,镜筒上还沾着晨雾凝结的水珠。她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眼角的细纹——这三个月,她几乎没合过眼,夜里就靠在营账的木箱上打盹,醒了就往城墙上望。她看着叛军从一开始的嚣张叫骂,到如今缩在垛口后打盹;看着城里百姓从偷偷扔出求救的布条,到如今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往下跳。
“带他去见粮官。”秦良玉的声音里带着些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她从怀里摸出张粮票,那是李破从江南送来的,票面印着金黄的稻穗,边缘还盖着个小小的“秦”字朱印——是她特意让人盖的,让百姓知道,白杆兵说话算数。“按规矩,只要能说出城里一处粮仓的位置,就给五斤粮票。要是能说清奢崇明的住处,加倍。”
亲卫刚要走,就见西南方向扬起阵烟尘,几匹快马踏破晨雾奔来,为首的是教导军的传令兵,背上插着面小红旗,那是加急信号。
“秦将军!李大人的信!”传令兵翻身下马,靴子在泥地里滑了个趔趄,赶紧递过个油纸包,“说重庆城里粮快断了,奢崇明要逼着百姓当炮灰,让咱们加紧攻心,别让他得逞。”
秦良玉拆开信,油纸里裹着张粗麻纸,上面是李破歪歪扭扭的字,却写得直白:“城里百姓是咱们的人,别让刀子对着自己人。刘小峰的热气球造好了,让徐文兵带过来,往城里撒粮票和告示——告诉他们,城破后先分粮,再办学堂,娃娃们能念书,姑娘们能学织布。”
她看着“姑娘们能学织布”几个字,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跟着父亲在石柱学织布的光景。那时女人们只能围着灶台转,谁能想到,如今竟能让姑娘们进学堂?她把信纸折好,塞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三日后的清晨,重庆城的叛军正缩在垛口后打盹,有的抱着枪,有的干脆蜷缩成一团。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呼呼”声,像刮起了怪风。抬头一看,三个巨大的“灯笼”正飘在半空,灯笼下面挂着竹筐,筐里站着穿灰布军服的士兵,正往下撒花花绿绿的纸片。
“是粮票!”有个叛军眼尖,伸手接住一张,票面“十斤”两个字刺得他眼睛发花。他已经三天没正经吃过饭了,怀里揣着的半块发霉的窝头,还是昨天从死人身上摸来的。
旁边的同伴也跟着抢,城墙上顿时乱成一团,有人踩着别人的手往上爬,有人为了一张粮票打起来。连督战的军官挥着鞭子抽打,都没人肯停——饿疯了的人,哪里还怕鞭子?
“都给我住手!”奢寅提着刀冲过来,刀背重重劈在一个抢粮票的士兵背上。那人踉跄着摔倒,粮票从手里飞出去,飘到奢寅脚边。
他低头一看,票面上印着的稻穗饱满得像要滴下来,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永宁见过的稻田。那时他还能捧着白米饭吃,母亲总在旁边说“慢点吃,锅里还有”,不像现在,顿顿啃树皮,连观音土都快被抢光了。
“少将军,城里真没粮了。”粮官哭丧着脸跑过来,手里的账本“啪”地掉在地上,纸页被风吹得乱翻,“粮仓底都刮干净了,昨天有百姓抢了军粮,被弟兄们砍了十几个,现在街坊里都在骂咱们断子绝孙呢。刚才我路过西市,听见有人在刨奢王府的墙角,说要挖点草根……”
奢寅猛地踢翻旁边的水桶,水洒在地上,映出他通红的眼。他知道粮官没说谎,前几天他去父亲奢崇明的府邸,撞见厨子正把观音土掺在米里蒸,蒸出来的团子硬得能硌掉牙。父亲吃了一口,就吐了,骂厨子没用,可他自己转身就偷偷啃起了干硬的饼——那是从藩王府的密道里搜出来的,只剩下最后几块了。
可他不敢说,父亲这些天总对着地图发呆,手指在“山西”两个字上反复摩挲,嘴里念叨“晋商怎么还不送粮来”。他怕一说破,父亲那点撑着的劲儿就散了。
而城外的帐篷里,被救下来的百姓正捧着热粥喝。粥是用通州运来的玉米碴煮的,稀得能照见人影,可老人孩子都喝得小心翼翼,舌头舔着碗边,连最后一滴都没剩下。
“将军,城里的粮仓在西市口,有二十个叛军看着,不过他们晚上换岗时爱打瞌睡,还偷偷喝酒。”一个老汉放下碗,抹了把嘴,指节因为长期饥饿而干瘪变形,像段枯木。“奢崇明藏在藩王府里,那宅子地下有密道,听说能通到城外的嘉陵江边,就是不知道具体在哪儿——我那口子的表哥在王府当差,前儿个偷偷扔出个纸条,说密道入口在书房的书架后面。”
秦良玉让人把老汉说的记在纸上,又递给他两张粮票,指尖触到老汉冰凉的手,忍不住多塞了张:“这是赏你的。明天让热气球再往你家那条街撒粮票,你要是能让街坊们把密道的位置画出来,我让人送你儿子去江南学堂念书,学费朝廷包了。”
老汉眼睛一亮,把粮票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胸口挺得笔直,像突然年轻了十岁:“将军放心!我这就想办法!我那孙子,早就盼着能念书呢!”
五日后的夜里,重庆城突然响起喊杀声。不是从城外往城里杀,是从城里往外——西市口的粮仓旁,几十个百姓拿着锄头扁担,趁叛军换岗时冲了上去,把看守的叛军打晕捆了,撬开粮仓大门往外搬粮;藩王府的后墙被炸开个缺口,火光冲天,奢崇明正带着亲卫往密道钻,却被从暗处冲出来的百姓拦住。为首的正是那个喝粥的老汉,手里举着根擀面杖,喊得声嘶力竭:“别让他跑了!李大人说抓了他,赏一百斤粮票!够咱们街坊吃半个月的!”
秦良玉带着白杆兵冲进城时,天刚蒙蒙亮。街上没见着多少厮杀,只看见百姓举着粮票往粮仓跑,叛军要么扔下刀蹲在地上,抱着头喊“我投诚”,要么跟着百姓去搬粮,嘴里还念叨“给我留两斤”。奢寅被捆在旗杆上,头发乱糟糟的像堆草,脸上还沾着泥。看见秦良玉过来,他突然哭了,眼泪混着泥往下流:“我爹说晋商能救咱们……他们骗了咱们,那些火器都是破铜烂铁,连粮都不肯送……”
秦良玉没理他,走到藩王府门口。那里堆着从密道里搜出的箱子,打开一看,里面不是金银,是满满一箱没开封的旧火器——和潼关缴获的那些一样,枪身锈得厉害,有的还长了绿毛,一看就知道,还没上战场就该散架。她让人把箱子搬到广场上,当着百姓的面浇上煤油点燃。
火焰腾起时,照亮了半条街,也照亮了百姓脸上的表情:有解气的,咧着嘴笑;有茫然的,挠着头看;更多的是拿着粮票往新搭的粥棚走的,脚步踏实得像踩在自家的田埂上。
“将军,李大人的电报。”通信兵举着个铁皮盒子跑过来,盒子里的纸条上印着电码,翻译出来只有一行字:“从长江,粮运到了,先分粮,再建校。”
秦良玉抬头看向东边,太阳正从城楼后爬出来,把重庆城的屋顶染成金色。远处的江面上,蒸汽船的烟囱正冒着白汽,像支插在水里的白笔,要在重庆的土地上,写下新的字。她握紧手里的粮票,突然觉得,这一仗,她们赢的不只是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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