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那天傍晚,我正在整理月度通信报告,机房的灯突然闪了三下,屏幕上的波形图瞬间变成乱码。紧接着,应急灯“啪”地亮起,惨白的光照在苏婷婷紧绷的脸上——她正对着电台喊:“各点位注意,主线路中断,切换备用信道!”
耳机里只有刺啦的杂音。苏婷婷摘下耳机,指尖在操作台的按钮上飞快跳跃,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是雷击,把山顶的信号塔打坏了。”她转身从墙角拖出抢修包,拉链声在寂静的机房里格外刺耳,“张林,跟我去抢修。”
王浩和吉日格勒也抢着要去,被她按住了:“你们留在机房守着,保持应急通信,我们俩去最快。”她说话时已经把雨衣套在了作训服外面,雨靴踩在地上“咚咚”响,像在敲鼓。
山顶的路被雨水冲得泥泞不堪,抢修车在半山腰就陷进了泥坑。我和苏婷婷披着雨衣往山上爬,雨点击打在头盔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能见度不足五米。她手里的强光手电在雨幕里劈开一条亮线,光柱晃过之处,能看到被风吹断的树枝横在路中间。
“慢点。”我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里,雨衣下摆早已湿透,贴在腿上,“抓着我背包带。”
她没回头,只是把手伸到身后,指尖准确地勾住了我的背包带。掌心传来的力道忽轻忽重,像在传递着什么信号——上坡时紧些,下坡时松些,遇到水坑时,会突然拽一下。
信号塔下的配电箱被雷劈得焦黑,塑料外壳裂开道大口子。苏婷婷蹲下身检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进配电箱,她浑然不觉,手指在烧熔的线路上轻轻拨动:“主电缆断了两根,得重新接。”
我打开抢修包,里面的工具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剥线钳在最上层,绝缘胶带按颜色分类,备用电缆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她总说“抢修包就是第二个家,得收拾利索”,此刻看来,果然没错。
“递我剥线钳。”她仰头时,雨水顺着头盔边缘流进衣领,打了个寒颤。我把剥线钳递过去,顺便从包里翻出块干毛巾,想帮她擦脸,却被她躲开了:“先干活,别耽误时间。”
她剥线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指尖在湿滑的电缆上打滑。我注意到她的指腹上有道细小的伤口,是早上调试设备时被金属边划的,此刻泡在雨水里,泛着红。
“我来接。”我按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你扶着电缆。”
她没再推辞,只是把强光手电往我这边挪了挪,光柱刚好打在接头处。雨还在下,我们的肩膀时不时撞在一起,雨衣的布料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接完最后一根线时,她突然说:“你记得吗?去年跨区演练,你也是这么帮我扶着天线的。”
“记得,”我用绝缘胶带固定接头,声音被雨声盖得有点闷,“那天你手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还硬说不疼。”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混着雨声,像落在水面的石子。
送电测试时,信号却时断时续。苏婷婷皱着眉听电台里的杂音:“还有虚接的地方。”她爬上信号塔的检修梯,动作比男兵还利落,“你在下面看着,我去查馈线。”
手电光在塔身上移动,像只不安分的萤火虫。我站在塔下仰头看,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她的身影在铁架间穿梭,雨衣的反光条忽明忽暗。突然,手电光晃了晃,传来她的喊声:“张林,递我扳手!”
我把扳手绑在安全绳上送上去,绳子被她拽得笔直。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卷着暴雨袭来,信号塔剧烈晃动了一下,我听到她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没事,脚滑了一下。”她的声音有点抖,却在强装镇定,“扳手给我。”
等她从塔上下来时,裤腿上划了道大口子,膝盖渗出血迹,混着泥水格外刺眼。“别管它。”她按住我想查看伤口的手,打开电台测试,“通了!各点位收到请回答!”
耳机里传来王浩的声音,带着哭腔:“嫂子!班长!你们没事吧?我们听着信号就知道成了!”
苏婷婷笑着骂了句“傻样”,转身收拾工具时,却踉跄了一下。我赶紧扶住她,才发现她的手一直在抖——不是冷的,是累的。
下山时,雨小了些。她走得很慢,膝盖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我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不用,”她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我自己能走。”
“再逞强伤口该感染了。”我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背上,她的体重很轻,趴在我背上时,下巴轻轻抵着我的肩膀,“你啊,总爱硬撑。”
“怕耽误事嘛。”她的声音闷闷的,呼吸拂过我的脖颈,带着点温热的潮气,“抢修包侧袋里有碘伏,你等会儿帮我擦擦?”
“早看见了。”我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侧袋,里面果然有个小药盒,“你连这个都备着,是把抢修包当百宝箱了?”
“上次你训练崴了脚,到处找不着碘伏,”她的下巴在我肩上蹭了蹭,“我就想着,多备点总没错。”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那是去年冬天的事。当时我没当回事,没想到她却记了这么久。
回到基地时,天已经蒙蒙亮。王浩和吉日格勒在机房门口等着,手里捧着姜汤,看到我们浑身是泥的样子,眼圈都红了。“嫂子!你的腿!”王浩指着苏婷婷的伤口,急得直跺脚。
“小伤。”她被我扶到椅子上坐下,看着刘勇正在打印的通信恢复报告,突然笑了,“你看,咱们的抢修速度比预案快了十五分钟。”
刘勇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主要是你们配合得好,就像……就像齿轮嵌在了一起。”
给她处理伤口时,我才发现伤口比看起来深,划到了骨头。她咬着牙不吭声,冷汗却浸湿了额发。“疼就说一声。”我用棉签蘸着碘伏轻轻涂抹,手控制不住地抖。
“真不疼。”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尖有点凉,“你记不记得,我刚到基地那年,也是在这儿,你帮我处理被荆棘划破的手?”
“记得,”我低头给她缠纱布,声音有点哑,“你当时哭了,说疼。”
“那时候娇气嘛。”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淡淡的细纹,是熬夜和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却比任何妆容都好看,“现在不是学会硬撑了吗?”
“以后别硬撑了。”我系好纱布结,抬头时刚好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睛里像盛着晨雾,“有我呢。”
她没说话,只是把脸转向窗外。天边泛起鱼肚白,雨水洗过的梧桐树叶绿得发亮,有几只麻雀落在机房的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像在说什么开心事。
那天上午,赵斌在全中队大会上表扬了我们:“通信班在突发故障面前反应迅速,体现了过硬的专业素养和协同意识!”台下掌声雷动时,苏婷婷悄悄往我手里塞了颗糖,是橘子味的,和她第一次塞给我的那颗一样。
后来,我在她的抢修包里发现了个秘密。在最底层的夹层里,放着张我们在峡谷里的合照,照片边角被雨水泡得有点卷,却被细心地塑封了。旁边还有张纸条,是她的字迹:“和张林一起抢修过7次线路,处理过13次故障,每次都赢了。”
我把纸条放回原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原来那些在风雨里并肩的时刻,那些在泥泞中搀扶的瞬间,那些藏在抢修包里的碘伏和糖,早已悄悄把“我们”两个字,刻进了彼此的生命里。
下午值班时,苏婷婷趴在桌上补觉,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影。我看着她缠满纱布的膝盖,突然觉得,所谓默契,不是永远不出错,而是出了错之后,知道对方一定会在;所谓爱情,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在暴雨里为你扶稳电缆,在伤口上为你缠好纱布,在每个需要的时刻,都能成为彼此的依靠。
机房的机器依旧“嗡嗡”作响,像在哼着支温柔的歌。我拿起笔,在通信日志上写下:“故障已排除,信号稳定。”顿了顿,又添了句,“和你一起,什么故障都不怕。”
窗外的麻雀又飞回来了,落在窗台上,歪着头看我们,像在守护着这个藏在抢修包和汗水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