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城被那锐利的目光一扫,心头微虚。
他正欲开口作答,却见对方身后的官兵已齐刷刷按住了腰间刀柄。
几道冷冽的刀光隐隐指向他,李子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忙道:“下官乃翰林院七品编修陈子城,师从方孝孺先生。今早出门,是奉了师命,去购置几件合体的衣裳!”
他虽不识得眼前太监,却感到此人周身气势迫人,远胜昨日来宣旨的王景弘。观其服色,应是四品内官。
李子城脑中急转,猛地想起一人,脱口而出:“敢问公公可是……郑和郑公公?”
听李子城自报家门,郑和神色稍缓。
“原来你就是陈先生。”
“公公认得下官?”李子城有些意外。
“虽未谋面,但陛下曾数度提及先生。在下正是郑和,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还请先生海涵。”郑和一改先前的凌厉,竟拱手致歉。
郑和是陛下心腹,李子城自然不敢托大,连忙回礼:“岂敢,是下官莽撞,冲撞了公公。不知公公此来所为何事?”
他虽只是个七品编修,但恩师方孝孺是堂堂翰林院大学士,连陛下都称其为文坛领袖。身为弟子,询问来意倒也合情合理。
“陛下对修书一事极为关切。只是近日藩王陆续进京朝贺,圣躬不得闲暇,故特遣咱家前来探望方先生,并看看院中可短缺些什么用度。”
李子城心中了然。朱棣靖难登基,背负天下骂名,修撰大典正是他洗刷污名、收拢文心的手段。如此解释,倒也说得通。
眼看辰时将尽,翰林院的官员们就要陆续到值,李子城不欲被人发现自己开溜,赶紧对郑和道:“公公,家师此刻想必已起身。既然您是来探望家师的,下官就不耽误您了,您请便。”
郑和颔首笑道:“也好,先生也请自便。”
两人就此别过,郑和步入书院,李子城则快步出了大门。
这一擦肩而过,看似寻常,却不知两人命运的长线,已在冥冥中悄然系紧。
翰林院上下百余人,面对堆积如山的近万卷藏书,人手仍是捉襟见肘。
李子城在其中,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今日他不在,怕是真没几人会留意。
离了翰林院,李子城信步闲逛,最终停在了一家名为“浣纱坊”的绸缎庄前。
靖难之役虽令南京城一度凋敝,但作为国都,其恢复之速远超想象。与民生息息相关的衣食住行,更是率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浣纱坊内人头攒动,不少客人正在挑选衣料。
李子城掂了掂怀中的银子,刚走到门口,眼角余光瞥见地上落着一方丝帕。
那帕子半掩着,上面绣着几枝清雅的出水芙蓉,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闺阁小姐的贴身之物。
李子城俯身拾起,恰逢店中伙计迎了出来:“官人,可是要选衣料?”
“正是。”
“那您可算来对地方了!”伙计满脸堆笑,“小店新近到了苏杭上好的云锦,卖得极好,不少贵人老爷都特意来定做。我看官人您一表人才,穿上小店裁的衣裳,定能更添几分贵气!来来来,里边请……”
这伙计口齿伶俐,几句话便把李子城说得心动。
见他意动,伙计便热情地拉着他的胳膊,将他引进了店里。
伙计一边引路,一边絮叨:“官人,不瞒您说,咱们浣纱坊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老字号,跟官办的织造局也有门路……”伙计在耳边喋喋不休,吵得李子城有些心烦。
刚踏进店堂,李子城便觉气氛有些异样。
他虽不信鬼神,却莫名感到似乎有几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伙计的话几乎没听进去。
就在他愣神之际,一名身着轻纱罗裙的少女急匆匆朝他奔来。
少女衣袂飘飘,气质出尘,眉眼间带着一股骄矜之气。
一见这少女,方才还口若悬河的伙计顿时噤声,识趣地退到一旁。
李子城还在回想是否见过这少女,她却已冲到面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丝帕,杏眼圆睁,怒斥道:“好个刁民!竟敢偷拿本郡主的帕子!”
李子城还未来得及辩解,这顶“贼”帽已扣了下来。
他刚想开口,忽觉背后寒意骤生。
猛一回头,只见两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已如铁塔般一左一右堵住了他的退路,鹰隼似的目光牢牢锁定了他。
“你们……”
“人赃并获,光天化日之下行窃!跟我们走一趟吧!”
李子城万没想到,仅仅因为拾了一方帕子,自己竟又回到了诏狱。
这已是二度入狱,他倒不似初次那般惶然无措。
因朱棣大赦群臣,如今诏狱中人丁稀落了不少。
他蜷在墙角,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几根枯草。
那身本就不甚合体的旧衣,经这番拉扯,更是皱得不成样子,让他显得愈发狼狈。
正出神间,一名锦衣卫踱到他牢门前,语带讥讽:“你小子做什么营生不好,偏要在城里做贼?偷东西竟偷到郡主头上!郡主的贴身帕子,也是你能染指的?”
面对斥责,李子城唯有苦笑:“这位大人,在下实属冤枉。我只是想去浣纱坊添置两身衣裳,绝无行窃之心!”
“既非行窃,郡主的帕子怎会在你手中?”
“那是我在店门口捡到的!”
“一派胡言!”锦衣卫厉声道,“郡主身边自有高手护卫,若帕子掉落,岂会毫无察觉?莫非你以为我们锦衣卫都是睁眼瞎?”
见辩白无用,李子城索性豁了出去:“既然道理讲不通,那便继续关着在下好了。不过在关押之前,烦请大人派人往翰林院走一趟,告知方孝孺大学士,就说他的弟子陈子城,已被贵衙门请入诏狱‘做客’了。”
抬出方孝孺的名头,那锦衣卫果然迟疑了。如今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能让陛下收回株连十族成命、一跃成为翰林院大学士的,唯有方孝孺方大人!
就在他进退维谷之际,一阵脚步声伴着一声阴冷的嗤笑自身后响起:
“呵,方孝孺的弟子,就能当街轻薄咸阳郡主?真把你那老师当成什么通天人物了?”
这声音入耳,李子城心头猛地一沉。
来者非是旁人,正是锦衣卫总指挥使——纪纲!
也是他先前扬言要用东厂制衡的权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