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猎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被逼入绝境的猎物,想看看这只猎物,究竟会如何挣扎,如何选择。
查,还是不查?
写,还是不写?
每一步,都是万丈深渊!
李子城低头看着手中的圣旨,那上面的墨迹仿佛还未干透,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冰冷的杀机。
他知道,从他接下这道圣旨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回头路了。
退,是死!
不接,也是死!
既然如此……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那座巍峨的文渊阁,原本紧绷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旁人无法理解的弧度。
那就查!
那就写!
陛下,你敢让我看,我就敢去看!
你敢让我写,我就敢去写!
我倒要看看,这靖难的铁幕之后,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血与泪!
我倒要看看,你朱棣的皇位之下,到底垫了多少忠臣义士的白骨!
……
文渊阁,秘档库。
这里是整个紫禁城,除了冷宫之外,最阴森、最少人踏足的地方。
守卫比乾清宫还要森严。
李子城手持圣旨,一路畅通无阻。
当那扇沉重得需要四名禁军合力才能推开的铁门,在他面前发出“嘎吱”的刺耳声响时,一股陈旧到发霉的纸张气味,混合着历史的尘埃,扑面而来。
门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在角落里,幽幽地亮着,将那一排排直抵穹顶的巨大书架,映照出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这里,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只有死寂。
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停滞了。
“李大人,请吧。”
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李子城循声望去,才看到书架旁,坐着一个老太监。
那太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袍子,头发稀疏花白,满脸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一双浑浊的眸子,藏在耷拉的眼皮底下,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就像是这秘档库里的一尊活化石,早已与这里的尘埃融为了一体。
“海公公。”李子城对着他,微微拱手。
来之前,王景弘已经提点过他,这秘档库的管事太监,姓海,是个伺候过太祖爷的老人,深不可测。
“咱家可当不起李大人的礼。”海公公慢吞吞地站起身,他佝偻着背,走路悄无声息,像一只猫。
他引着李子城,走入那如同迷宫般的书架之间。
“李大人,这里的卷宗,每一卷,都比外面那千钧之石更重。”海公公的声音,在空旷的秘档库里回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拿起了,就未必……放得下了。”
李子城没有说话,只是跟在他身后。
他知道,海公公说的,是实话。
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关系到无数人的生死荣辱,关系到一段历史的清白与冤屈。
终于,海公公在一排贴着“建文”标签的书架前,停下了脚步。
他从架子上,取下最上面的一卷,用袖子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递给了李子城。
“建文元年,春,第一次廷议记录。”
李子城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卷宗,入手冰凉。
他缓缓将其展开。
熟悉的,属于恩师方孝孺那刚正不阿的字迹,立刻映入了他的视野!
那一瞬间,李子城的心,猛地一颤。
仿佛跨越了生死的距离,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恩师的气息。
卷宗上,记录的是一次关于北方边防策略的廷议。
方孝孺的发言,慷慨激昂,引经据典,力主“文治德化”,认为对北方的蒙古部落,当以怀柔为主,教化为先,以彰显大明天朝的仁德。
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儒家士大夫的理想与风骨。
李子城看得心潮澎湃,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方家书房,听恩师讲学的日子。
然而,当他继续往下看时,他的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在方孝孺发言记录的旁边,他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陈舒平!
兵部尚书,陈舒平!
陈茹的父亲!
记录显示,在那次廷议上,陈舒平当庭站了出来,激烈地反对了方孝孺的提议!
“方学士之言,乃书生误国之论!”
“胡虏之辈,狼子野心,畏威而不怀德!不以雷霆之势,将其彻底击溃,使其胆寒,一味怀柔,无异于养虎为患!”
“臣以为,当立刻增兵九边,主动出击,将战火烧到草原之上!方为万全之策!”
两人的争论,异常激烈!
卷宗上,甚至记录了建文帝不得不亲自出面调停的场面。
李子城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一直以为,恩师方孝孺与陈舒平同为建文帝的左膀右臂,必然是政见相合的盟友。
可他万万没想到,两人在最核心的国策之上,竟然有着如此巨大的分歧!
一个主文,一个主武!
一个主守,一个主攻!
简直是水火不容!
这个发现,让陈舒平被构陷的冤案,瞬间蒙上了一层更加复杂、更加诡异的迷雾!
就在李子城盯着那段记录,心神剧震之时,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海公公忽然幽幽地开口了。
“方学士与陈尚书,皆是忠贞之士。”
他的声音,像是从古井深处传来。
“可惜,道不同。”
说完,他那如同枯树枝般的手指,仿佛是不经意地,在卷宗上一个不起眼的标注上,轻轻点了一下。
李子城下意识地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个用朱笔标注的日期。
而在日期的旁边,用一种比蚊子腿还小的字迹,写着一行批注。
“此事,已报姚少师。”
姚广孝!
又是他!
李子城的心,再一次被狠狠地揪紧!
这一次,不再是朱棣的口谕,而是白纸黑字的铁证!
姚广孝,这个本该在寺庙中青灯古佛的“黑衣宰相”,竟然在建文元年的朝堂之上,就已经在关注着方孝孺与陈舒平的争斗!
他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李子城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海公公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钢针,扎进了他的脑子里。
“道不同。”
一个是主张“仁德教化”的文臣领袖,一个是主张“铁血出击”的兵部统帅。
他们的忠诚都给了建文帝,给了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