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兵变的血腥味尚未散尽,金銮殿上忠魂的热血似乎还在石缝间流淌,千里之外的江南,却已烽烟漫天,赤霞映空。巨蠹林壑,以“诛暴君、清妖妃”为号,裹挟着流离失所、满腹怨气的灾民,勾结了部分心怀叵测的倒戈驻军,更驱动着他耗费数十年心血、穷尽江南膏腴豢养的私兵精锐——“血獠营”,如燎原野火,席卷数城。昔日繁华的鱼米之乡,如今漕运断绝,粮道被锁,沃土焦黑,饿殍枕藉,哀鸣遍野,空气中弥漫着尸骸腐烂的甜腥与绝望的焦糊味,俨然人间炼狱。
镇国大将军李牧,手持象征至高皇权的天子剑与墨迹未干的平乱圣旨,肩头压着皇帝萧云璟“保全西郊大营精锐,速平江南”的如山重托,率领着三万铁骑(西郊大营主力与部分绝对忠诚的禁军),星夜兼程,风驰电掣般扑向这沸腾的南境。马蹄踏碎官道上的泥泞,溅起的不仅是污水,还有沿途村庄残留的灰烬。然而,当他勒马长江北岸,极目南眺时,一颗心沉了下去。他面对的,绝非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那是盘踞江南数十年、根系深入膏腴沃土的庞然大物林壑!此人熟悉江南每一寸水网、每一座城郭,坐拥泼天财富与训练有素的武装,更兼地利人和,已成心腹巨患!
强攻?李牧攥紧了马鞭。纵能踏平叛军,也必是尸积如山,血流漂杵!江南这片帝国财赋命脉,将彻底糜烂,十年难复元气。这绝非陛下想要的胜利,更非他李牧追求的用兵之道!破局的关键,在于陛下交付的那两件无形“武器”:如山铁证……与那位智计百出的宸妃——陆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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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北岸,李牧大营。
营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巨大的沙盘占据中央,代表叛军的猩红小旗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江南最富庶的区域,尤其是以林壑老巢“临渊城”为核心的那几座大城——城高池深,粮草堆积如山,如同几颗嵌在帝国心脏上的毒瘤,触目惊心。火盆噼啪作响,映照着将领们铁青的脸。
副将贺锋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几面小旗簌簌晃动:“将军!叛军据城死守,驱赶流民为肉盾!我军若强攻,纵使破城,伤亡之巨,恐难承受!更棘手的是这江南水网,纵横交错,林壑的私兵水师‘翻江鹞’横行无忌,牢牢锁死了所有主要水道!我们的粮草辎重,寸步难行!再拖下去,不等开战,我军先要断炊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灼,目光投向主帅,满是忧虑。
李牧浓眉紧锁,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临渊城”的模型上。那巍峨的城墙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压力,挤压着他的胸膛。他伸出手指,重重敲在城标之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临渊城……硬骨头!硬啃,代价太大……”他低沉的声音在帐内回荡,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
就在这时,“唰啦”一声,厚重的帐帘被猛地掀开!一道纤细却带着风尘气息的身影快步而入。正是宸妃陆知微!她已褪去繁复宫装,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姿,发髻紧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如寒星的眼眸。长途奔波的尘土沾染了她的衣角,却丝毫未能磨灭她眼中那份洞悉一切的冷静。
“宸妃娘娘!”李牧及众将连忙躬身行礼,心中既是一松,又涌起更深的期待。
“将军及诸位将军免礼。”陆知微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她径直走到沙盘前,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敌我犬牙交错的态势图。李牧看着她眉宇间的倦色,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娘娘一路辛苦!不知京城……”
陆知微微微颔首,语气斩钉截铁:“王延龄及其党羽,已于三日前尽数伏诛!京城大局已定,陛下无恙,只待江南捷报!”这消息如同强心剂,让帐中诸将精神一振。她话锋一转,手指精准地点在临渊城上,目光灼灼:“强攻临渊,实乃下下之策!林壑的根基,在于江南豪族、漕帮势力,以及被他裹挟利用的失地流民!要破其根基,必三管齐下:断其财源!分其盟友!诛其核心!”
她动作利落地从怀中取出几卷密封的文书,在沙盘旁迅速展开:
“此乃‘隐鳞’密查所得,江南主要豪族名录。”她的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这七家(盐商朱氏、布商沈氏、米商吴氏等),与林壑勾结最深,获利最巨,是其钱袋粮仓!而这十三家,”她的手指移到另一片名单,“或因林壑垄断盐铁生计艰难被迫依附,或对其贪婪跋扈心存怨怼,并非铁板一块!”她特意点了其中几家,“这几家,族中核心子弟或在京为官,或在国子监求学,已被陛下‘请’至安全之处‘暂住’。”陆知微看向李牧,眼神深邃,“请将军即刻派遣绝对可靠、口舌伶俐之人,持陛下亲笔手谕及林壑勾结外藩、私造兵甲、弑君谋逆的部分铁证抄本,秘密联络这些家主!告诉他们,朝廷此来,只究首恶林壑及其死党!只要他们悬崖勒马,即刻断绝与林壑往来,交出囤积的粮草资军,或提供林壑私兵据点、‘翻江鹞’水师布防等关键情报,过往依附之罪,朝廷可酌情宽宥,其子弟必安然无恙送归!否则……”她声音一冷,未尽之意让帐内温度骤降,“待城破之日,便是清算之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她又拿起一份薄薄的、却透着致命气息的信函和一张简图:“林壑的水师统领贺老七,其独子贺彪嗜赌如命,欠下林壑无法偿还的巨债,被林壑捏住命门,才被迫为其卖命。这是贺彪所欠巨债的原始借据,以及贺老七年迈老母被林壑软禁的确切地点。”她将这两样东西郑重地推向李牧,“将此二物,连同陛下签署赦免附逆之罪的空白手谕,由将军亲自用印后,设法秘密送至贺老七本人手中!传话给他:只要他阵前倒戈,封锁林壑水运命脉,助朝廷打通粮道,其子债务一笔勾销,其母安享晚年,过往附逆之罪,陛下金口玉言,一概不究!机会只此一次!”
最后,陆知微拿起一份记录详实的观察报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这是我们对几处被叛军裹挟的大型流民营地的探查。叛军分给流民的粮食极少,且多为霉变发黑的陈米,食之腹痛如绞。营地内痢疾、疥疮横行,死者被草草掩埋于浅坑,怨气冲天。林壑的嫡系‘血獠营’与流民分开驻扎,待遇天差地别,流民营如同地狱,血獠营驻地则酒肉飘香。”
她抬头,目光坚定地看向李牧:“请将军下令,将我军携带的部分军粮——务必是上好新米,以及防治痢疾、疥疮的成药,分成小包。趁夜色深沉,以强弓劲弩,将这些救命之物射入流民营地!包裹之上,务必写明‘天子仁德,不忍百姓受贼裹挟之苦,特赐米粮药物,以解倒悬’!”她的语气陡然转厉,“同时,将我们探子冒死绘制的图画一并射入!要画得清晰——画林壑在临渊城内酒池肉林、笙歌燕舞的奢靡场景!画他的血獠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嚣张画面!更要附上陛下的亲笔诏书:凡弃暗投明之流民,无论过往,朝廷一概不究!发给路费,遣归原籍,或就地妥善安置!若有擒杀林贼爪牙来投者,重重有赏!官爵、田地,皆可兑现!”
李牧眼中精光爆射,仿佛拨云见日!宸妃此计,环环相扣,直指叛军最脆弱的命门!分化、瓦解、攻心,其威力,远胜十万雄兵!他猛地一拍桌案,声如洪钟,带着决断的锐气:“好!宸妃娘娘洞若观火,此乃釜底抽薪之绝妙良策!贺锋!”
“末将在!”副将挺身上前。
“即刻照娘娘之计行事!选派最精干机敏之人,持密信、手谕、罪证,分头联络名单上的豪族!务必隐秘、迅速!联络贺老七之事,由你亲自挑选死士,确保万无一失!流民营之事,今夜就办!米粮药物,图画诏书,一样不能少!要快!叛军补给已显迟滞,正是攻心良机!”李牧的命令如疾风骤雨,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传令三军,严阵以待,没有本将号令,不得擅自攻城!我们要做最耐心的猎人,收紧罗网,静待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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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的大军如同蛰伏的巨兽,在临渊城外构筑起钢铁壁垒,引而不发。然而,一场由陆知微精心编织、李牧果断执行的无声风暴,正以惊人的速度撕裂着叛军看似庞大的躯体。裂痕从内部蔓延,致命的毒素在每一个支撑点爆发,风雷激荡,摧枯拉朽!
临渊城内,盐商朱氏那间檀香缭绕的密室,此刻却弥漫着冰冷的恐慌。朱家主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儿子随身佩戴的羊脂玉佩,指节泛白。案几上,李牧言辞恳切却字字如刀的密信摊开着,旁边是林壑勾结北狄、私铸兵甲、甚至弑君的铁证抄本!每一页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窗外隐约传来流民的哀嚎和林壑亲兵嚣张的呼喝,与信纸上“只究首恶”“子弟安然”的字样形成刺骨的对比。
“老爷……城外……”心腹管家声音发颤。
朱家主猛地闭上眼,一滴浑浊的泪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砸在玉佩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嘶哑:“……西郊三号库……那批‘陈粮’……让‘过路的朋友’拿走吧……手脚……务必干净!”他颓然坐下,玉佩被捂得滚烫。几乎同时,布商沈家一个不起眼的老仆,将一枚沾着汗水的铜钱塞给城门口卖柴的老汉。铜钱孔里,塞着一小卷用密语写就的纸条——指向林壑在“黑风坳”秘密训练死士的巢穴!
林壑骤然发现,他引以为傲的江南根基开始剧烈晃动。粮草被“山匪”劫掠的消息如同丧钟接连传来,关键据点的位置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到官军手中,地方上原本恭顺的眼线眼神闪烁,传递的情报变得模糊不清。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第一次攫住了这位江南巨蠹。
长江“鬼见愁”水域,炮声震天,水柱冲天!朝廷水师与林壑的“翻江鹞”杀得难解难分,战船纠缠,血肉横飞,江水被染成一片猩红。就在这胶着的生死关头,“翻江鹞”旗舰“镇海号”的桅杆顶端,一面刺眼的白旗毫无征兆地骤然升起!如同一个惊雷在战场上空炸响!
“贺老七!你干什么?!”叛军副帅目眦欲裂,嘶吼声被炮声淹没。
贺老七立于船头,狂风撕扯着他花白的须发。他右手紧握着那张赦免手谕和母亲被软禁地点的简图,指骨捏得咯咯作响;左手,却死死攥着那张记录着儿子欠下天文数字、足以压垮他脊梁的原始借据!林壑那张贪婪阴鸷的脸仿佛就在眼前狞笑。他浑浊的老眼瞬间赤红,积蓄了多年的屈辱、愤怒和对老母的担忧轰然爆发!
“林壑老贼!挟我老母,逼我为奴!今日,老子反了!!”他声嘶力竭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狂龙,穿透了战场喧嚣,“儿郎们!随我杀贼!救老夫人!!”他麾下最精锐的二十艘战船,如同挣脱锁链的猛虎,在叛军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猛地调转狰狞的撞角,将致命的拍杆和燃烧的火油罐狠狠砸向昔日同袍脆弱的侧舷!船身剧烈碰撞,木屑横飞,惨叫声瞬间压过了江水咆哮!
与此同时,几艘快船如同鬼魅般脱离主战场,如离弦之箭扑向林壑囤积粮草的重地——“万斛仓”!留守叛军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无数火油罐如同暴雨般倾泻在堆积如山的粮垛上。“轰——!”冲天烈焰腾空而起,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将半个江面映得如同炼狱!那燃烧的不仅是粮草,更是叛军最后的希望!朝廷水师士气如虹,趁势发动排山倒海的猛攻。腹背受敌的“翻江鹞”瞬间崩溃,船只四散奔逃,或被击沉,或升起白旗。长江这条帝国命脉,终于被重新夺回!贺老七跪在“镇海号”布满血污的甲板上,朝着京城方向重重叩首,额头撞在冰冷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颤抖的双手高高捧起那张赦免手谕,老泪纵横,无声地宣泄着积压多年的绝望与新生。
当夜,几处巨大的流民营地死寂得如同坟墓。突然,嗖嗖的破空声划破夜空!无数小包裹如同天降甘霖般落入营地。饥肠辘辘的流民惊疑不定地捡起,打开——里面竟是白花花、散发着米香的新粮!还有一包包散发着草药清香的成药!包裹上,“天子仁德,不忍百姓受贼裹挟之苦,特赐米粮药物,以解倒悬”的字迹,在微弱的月光下清晰可见。
“是米……是新米!”
“药!是治病的药!朝廷……朝廷没忘了我们!”
麻木绝望的眼中第一次有了光亮,浑浊的泪水顺着脏污的脸颊滚落。然而,当那些被一同射入的图画在人群中传阅时,营地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图画上,林壑在临渊城华美宫殿中拥着美姬,对着满桌山珍海味开怀畅饮;图画上,血獠营的士兵大块撕咬着流油的红烧肉,脚边丢弃着啃剩的骨头!图画上,与他们同处一片天空下的“自己人”,过着天堂般的生活!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
“狗日的林壑!我们在啃树皮等死,他在吃香喝辣!!”
“血獠营的狗杂种!抢我们的救命粮去喂狗!”
“朝廷给我们米粮和药!皇帝是好人!杀林贼!求活路!!”
压抑了太久的怨恨、被欺骗的狂怒、求生的本能,如同千万吨岩浆在绝望的地壳下积蓄,此刻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怒吼声如同平地惊雷,在营地的各个角落同时炸响!流民们赤红着双眼,抓起一切能用的东西——木棍、石块、甚至是被啃光的树根,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扑向看守他们的叛军!恐惧让看守者节节败退,混乱中,武器被抢夺!被压抑到极致的求生欲化作了毁灭性的力量,数万流民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复仇之潮,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汹涌地扑向附近林壑嫡系部队的驻地!哭喊声、怒骂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声瞬间撕裂了宁静的夜空!虽然装备精良的血獠营很快反应过来,挥舞着屠刀残酷地镇压,营地火光冲天,尸横遍地。
但这场由内而外的、源自最深绝望的暴乱,已经彻底摧毁了叛军的后方!恐慌如同瘟疫在叛军中蔓延,对林壑的怨恨和对未来的恐惧啃噬着每一个士兵的神经。临渊城,这座林壑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堡垒,转瞬间,便成了一座被无边的愤怒、彻底的绝望和失控的混乱死死围困的——绝望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