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刑部大牢的铁门在我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林婉柔凄厉的哭喊。
我知道,这只是前奏。
真正的杀招,在今日的朝堂之上。
金銮殿内,香炉里吐出的瑞兽烟云都带着一丝肃杀。
我垂眸立于百官末列,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昨夜那场搅动京城的风波与我毫无干系。
果然,三通鼓响过,右相陈松年便迫不及待地越班出列,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皇帝正因太子妃之事余怒未消,闻言不耐地抬了抬眼皮:“讲。”
“臣要弹劾镇北侯府嫡女苏慕烟!”陈松年猛地转身,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我,“苏氏女无视军纪国法,擅闯军务重地,更是私自调动北营将士,其心可诛!”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小吏立刻呈上一卷东西。
那是一份用鲜血写就的帛书,在太监手中展开时,一股血腥气混合着劣质墨水的味道弥漫开来。
“此乃黑鸦营五百将士联名血书!”陈松年声色俱厉,“控诉苏慕烟挟持旧部,意图染指兵权,图谋不轨!”
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我的脸。
满朝文武的视线也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惊愕,有幸灾乐祸,也有几分隐晦的担忧。
我却在心底冷笑一声,唇角甚至控制不住地微微扬起。
好一份仓促伪造的血书。
上面的笔迹潦草不堪,似乎是为了模仿武人粗犷的字迹,可落款处加盖的私印却个个整齐划一,清晰得仿佛生怕别人看不清。
这是何等的可笑?
一群杀红了眼、悲愤交加的将士,写血书时还能慢条斯理地一个个翻找印泥、端端正正地盖上自己的私印?
更可笑的是,那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三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王虎、李三、赵石头。
前世,他们三人随我父兄征战漠北,血洒黄沙,是我亲手将他们的尸骨收殓,埋在了那片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土地上。
如今,他们的英魂竟被奸佞之徒从九泉之下唤出,成了构陷我的“证人”!
袖中,祖母赠予我的紫玉佩开始微微发烫,一股极细微的颤动从玉佩传来,顺着我的肌肤蔓延。
它在告诉我,这殿上,充斥着谎言的气息。
我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祖母曾教我:“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敌人掀起的风浪越大,你就要等它拍到岸上的一瞬间,再借力掀得更高,让他们被自己的力量反噬,万劫不复。”
右相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我已吓傻,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狞笑。
然而,他得意了没多久,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刑部尚书周大人便皱起了眉头。
他是个出了名的老顽固,最是看不得这些腌臜事,当即出列道:“陛下,臣观此血书,墨迹尚未完全干透,血色鲜活,纸张边缘更有新裁的痕迹,倒像是昨夜连夜赶制出来的。”
陈松年的脸色猛地一僵,旋即强辩道:“将士们忠君爱国,义愤填膺,连夜写下血书又有何奇?周大人此言,莫非是在质疑我黑鸦营将士的忠心吗!”
好一顶大帽子。
直到此刻,我才缓缓抬起头,向前一步,清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右相大人说得对,将士忠心,日月可鉴。既然有将士联名控诉,那不如请他们上殿,与我当庭对质。也好让陛下和诸位大人都听一听,我苏慕烟究竟是如何挟持旧部,又是如何图谋兵变的。”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份血书,声音骤然转寒:“否则——这纸上的冤魂,未免也太多了些。”
“冤魂”二字,我特意加重了力道。
整个京城谁人不知,我镇北侯府满门忠烈,父兄皆为国捐躯。
我此话一出,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细碎的议论声,许多武将勋贵都向陈松年投去了不善的目光。
皇帝的眉头锁得更紧,他盯着陈松年片刻,沉声道:“传,黑鸦营主将刘莽上殿!”
陈松年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传令的禁军统领却独自一人匆匆返回,神色古怪地禀报道:“陛下,刘主将……来不了了。据营中军医说,刘主将昨夜突发急症,口吐白沫,如今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
“哗——”
满殿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我身上,这一次,带上了浓浓的猜忌和恐惧。
一个手握兵权的将领,在要上殿作证的前一夜突然“病重昏迷”,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这是要坐实我“杀人灭口”的罪名,逼着皇帝不得不动我!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悲愤:“刘将军乃是追随我父亲多年的旧部,骁勇善战,身强体壮,怎会突然病重?!”
我转向皇帝,屈膝便要跪下:“陛下!此事必有蹊跷!刘将军定是被人所害,请陛下彻查,还刘将军一个公道,也还臣女一个清白!”
陈松年立刻反驳:“苏慕烟,你休要在此惺惺作态!若不是你做贼心虚,刘主将又怎会偏偏在此时倒下?分明是你畏罪,对他下了毒手!”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击鼓声,紧接着是一个女子凄厉的哭喊,穿透了宫墙的阻隔:“鸣冤!民女要为兄长鸣冤!右相府爪牙心狠手辣,给我兄长下毒,只为杀人封口啊!”
陈松年的脸色,终于在这一刻,变得煞白如纸。
我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符,高高举起:“陛下,此乃刘莽将军的私印铜符。昨夜我恐有人会对刘将军不利,特命家中赵嬷嬷将此物交予他唯一的亲妹刘氏,并告知她若兄长有难,便持此物来宫门外击鼓鸣冤。”
我顿了顿,又从袖中拿出另一件东西——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泛着诡异的蓝光。
“这枚毒针,正是从刘将军府中医女送出的药渣中寻获。请御医查验,此针所淬之毒,是否为‘牵机引’!”
“牵机引”三字一出,陈松年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晃了晃。
这毒霸道无比,发作时状如急症,却是右相府秘而不宣的阴狠手段。
太医院院首很快便被传召上殿,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躬身回禀:“陛下,确是牵机引无疑。此毒……唯右相府所有。”
证据确凿,人证在殿外,物证在殿中,环环相扣,再无辩驳的余地。
“好!好一个陈松年!”皇帝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将桌案上的奏折扫落在地,厉声咆哮,“来人!将陈松年给朕拿下!即刻查抄右相府,任何人等不得出入!”
禁军如狼似虎地涌入,将瘫软如泥的陈松年拖了出去。
一场精心策划的杀局,被我翻手之间,彻底逆转。
退朝后,我避开众人,独自一人走入宫墙僻静的暗巷。
这里是宫中传递消息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我刚取出那块流云传音帕,准备联络萧玦的部将,询问后续安排,却猛然感到颈后一阵刺骨的寒意。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自我身侧的墙头落下,悄无声息。
玄衣如墨,身形挺拔,不是萧玦又是谁?
他今日没有戴那张银白的面具,一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庞在斑驳的树影下忽明忽暗。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你算准了,他会用一份死人名单来构陷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却带着一丝探究的冷意。
我迎上他的目光,坦然点头:“不算算准。只是知道他迟早会用这招罢了。前世,三年后的江南大旱,他为了囤积粮食、抬高粮价,便是用这‘死人签名’的法子,伪造了一份万民书,欺上瞒下,激起了民变。我不过是,让他把这个手段提前用了出来。”
他眸光微动,似乎对我口中的“前世”并不意外。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要将我看穿。
突然,他伸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
我心头一凛,正要挣脱,他却只是用指腹轻轻按在我的脉门上,语气不明地说道:“那你可知,他今日在你清晨饮用的茶水中,也下了一味‘软筋散’。若非经过我宫中李公公的手,让你喝下的只是一杯寻常的雨前龙井,你现在,可还有力气站在这金銮殿上,舌战群儒?”
我的心,狠狠一震。
难怪……难怪我今晨饮茶之后,那枚紫玉佩毫无反应。
我只当是剂量太小,或是毒性太弱,未曾想,竟是他在暗中,早已为我截断了这条毒路!
我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声音不由自主地冷了下去:“七殿下若是想掌控全局,将我当作你手中的棋子,不妨直说。”
他看着我戒备的样子,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上前一步,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我耳侧的一缕碎发,动作暧昧又危险。
“苏慕烟,你就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刀,锋利无比。”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起一阵战栗,“可你也要知道,刀,若是太利,有时候……也会伤到执刀的人。”
他的话音未落,巷子口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是我身边的婢女春桃,她跑得太急,钗环散乱,一张小脸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道:“小姐!小姐不好了!老夫人……老夫人她晕倒了!”
一瞬间,我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所有的冷静、筹谋、算计,在听到“祖母晕倒了”这几个字时,土崩瓦解。
我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再也顾不上眼前的萧玦,转身便朝着宫门的方向疾奔而去。
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在我身后,萧玦静静立于残阳之下,看着我仓惶远去的背影,幽深的眼眸中光芒流转。
他侧过头,对一直隐在暗处的谢无咎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淡淡下令:
“盯紧右相府。放一只飞鸟出来,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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