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口猛地一沉,脚下生风,几乎是撞开苏府的大门。
府内已是一片慌乱,仆妇们端着水盆药碗来回奔走,压抑的哭声从内院传来,像一把把钝刀子割在我的心上。
我冲进祖母的卧房,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她已经醒了,虚弱地靠在榻上,脸色灰败,唯有那双紧攥着紫檀佛珠的手,青筋毕露,泄露了她内心的半分真实。
“祖母!”我扑到榻前,声音都在发颤。
她缓缓转过头,看到是我,那紧绷的神情才松懈下来,只轻声说了一句:“烟儿,莫去查右相书房第三格。”
我心头巨震,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
那正是我今夜的目标,是我复仇大计的第一步,她怎么会知道?
我的计划周密,只对最亲信的死士下达了模糊的指令,她一个深居内院的老夫人,是如何洞悉这一切的?
强压下滔天的惊疑,我挥手让端着药碗的丫鬟退下,只留下了自幼跟在祖母身边的赵嬷嬷守在门外。
“都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待四下无人,房中只剩下我和她微弱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呼吸声。
我伸出手,轻轻抚上她枯瘦冰冷的手背,一字一顿地低语:“您若真不想我去,方才就不会在那个节骨眼上,故意晕倒引我回府。”
祖母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
那一瞬间,她眼中浑浊的暮气尽数褪去,迸发出的,竟是堪比我父亲少年时征战沙场的锐利与决绝。
“因为你若去了,查到的,将不只是右相通敌的罪证。”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字字如针,扎进我的耳膜,“还有——你母亲真正的死因。”
母亲?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前世,母亲在我十五岁那年病故,我悲痛欲绝,却从未怀疑过她的死有任何蹊跷。
只见她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摘下腕上的紫檀佛珠。
那串佛珠她从不离身,日夜诵经,早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
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拨开其中三颗看起来并无异样的珠子,那珠子竟是空心的,从里面各自滑出三片薄如蝉翼、卷曲着的金箔。
“拿着。”
我颤抖着接过,冰凉的触感从指尖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我小心地展开第一片金箔,上面的蝇头小字在烛光下闪着幽光,只看了一眼,我便如坠冰窟。
“天启七年,秋。右相密会东宫,以幽州三年军饷,换太子亲卫兵符。”
这是死罪!
太子私调兵符,右相贪墨军饷,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
我强忍着心悸,展开第二片。
上面的字迹与第一片不同,带着一种女子的娟秀与临终前的无力,那是我母亲的笔迹!
“烟儿吾女,父忠,然君疑。母之死,非病,乃太子妃所赠香茶中,有西域奇毒‘缠梦露’。此毒无色无味,日久则神衰气竭,状若心疾,无药可解。勿信萧家,勿入东宫,切记……”
后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我仿佛看到了母亲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尽全力写下这血泪遗言的场景。
茶中有毒……太子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前世我心心念念要嫁的萧承,他的妻子,竟是杀害我母亲的凶手!
而他,又怎会干净!
我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第三片金箔几乎是从我指间滑落。
我死死咬住舌尖,用疼痛换取片刻的清明,目光落在了那最后一片金箔上。
这一看,比前两片加起来还要让我心胆俱裂。
那竟是一角被撕下的明黄色绢布,上面是先帝的笔迹,赫然是遗诏的残页!
“……若太子不肖,德不配位,朕之天下,可由七子萧玦继统……”
落款处,是一个模糊的,早已干涸发黑的指印,像是被血浸染过。
我指尖冰凉,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母亲是被太子一党毒杀,而我恨之入骨的萧玦,他夺嫡的资格,竟是先帝早就埋下的伏笔?
这一切,就像一张精心编织了十数年的巨网,而我苏家,就是被缚在网中央,用来祭天的牺牲品!
“噗——”我再也忍不住,一口心血喷了出来,溅在明黄的诏书上,刺目惊心。
“烟儿!”祖母挣扎着要起身。
“我没事。”我抹去唇边的血迹,眼中再无半分软弱,只剩下尸山血海般的恨意。
我小心翼翼地将三片金箔重新卷好,藏入我贴身佩戴的紫玉佩夹层中。
这时,赵嬷嬷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反手关上门,低声道:“小姐,这些东西,老夫人从三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她常常说,‘若烟儿能活到亲手撕毁那纸婚约的那一日,便是她真正觉醒之时’。老奴不懂,但老夫人说,她只能等,她若提前出手,不等您回来,苏家……就没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猛然醒悟,祖母,我的祖母,她早就知道了,她甚至可能知道我前世的结局!
可她什么都不能做,因为她一旦妄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苏氏一族都会在太子和右相的雷霆反击下,瞬间覆灭。
她只能用沉默和衰老做伪装,用看似的糊涂做盾牌,日日夜夜地煎熬,只为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等我重生归来!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握住她那双布满皱纹、枯瘦如柴的手,泪水汹涌而出。
“祖母,孙女不孝,让您受苦了。”
她反手拍了拍我的手背,眼中满是欣慰与疼惜:“傻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重重叩首,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无泪痕,唯有淬了冰的决绝:“您放心,这一世,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当夜,我没有去右相府。
那里的第三格书架,或许有罪证,但也一定是个陷阱。
一个等了我两世的陷阱。
我潜入了苏家自己的密库,这里存放着父亲历年的兵甲手记。
凭借前世的记忆,我轻易地绕开所有机关,取出了那份至关重要的“北境布防总图”。
将布防图与金箔上的信息两相印证,一个更加阴冷、更加庞大的阴谋在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三年后那场导致我苏家满门抄斩的北狄叛乱,根本不是什么天灾人祸,而是太子与右相联手北狄上演的一出戏!
他们故意泄露军情,引北狄来犯,再借平叛之功,彻底削去父亲的兵权,最后,再以一个“苏家通敌”的荒唐罪名,将我父满门忠烈,尽数屠戮!
而如今,距离北狄使者以“贺寿”为名入京,进行最后密谈的日子,还有十七日!
时间紧迫,不容我再有片刻迟疑。
我摊开宣纸,提笔疾书,烛火下,我的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三策并出!
一、伪造一封北狄大汗写给右相的密信,言辞倨傲,催促他尽快动手,并暗示太子妃手中的“缠梦露”还有后手。
这封信,要不动声色地送到萧玦手中,让他去当那把最锋利的刀。
二、立刻传信给我父亲留在幽州的旧部,命他们在边境制造一场小规模的冲突,不需要大,但必须让朝廷紧张,逼得太子不得不提前调动他藏在京畿的私兵,自乱阵脚。
三、以祖母病重、为国祈福为名,向宫中父皇进献一批为边关将士赶制的“千层底寒衣”。
而在寒衣的夹层中,暗藏我根据真实布防图重新绘制的更动记录,将计就计,让父皇亲眼看看,他最信任的儿子和臣子,是如何出卖他的江山!
我刚刚用火漆封好第一封准备送往萧玦府上的密信,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衣袂破空之声。
我头也未抬,冷冷开口:“进来。”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中,单膝跪地,正是谢无咎。
他周身都笼罩在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中,沉声道:“七殿下命我来取情报——”
他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没有感情的眸子盯着我,补充道:“并说,若苏小姐明日不去松风阁,他便会亲自来苏府,取你。”
取情报,是交易。取我,是威胁。
我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将手中的信封抛给他:“让他等着。”
但在信封的右下角,我用指甲蘸着未干的墨迹,飞快地画下了一枚小小的鸾鸟图样。
这是前世我与萧玦在无数次虚与委蛇中,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暗记。
它的意思是——猎物已入网,随时可以收割。
烛火摇曳,将我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而巨大。
我拿起那串被取出了三颗珠子的佛珠,望着那三个空洞,低声自语:“母亲,您的血海深仇,我要用整个东宫来祭奠。”
这盘棋,从今夜开始,由我执子。
而第一颗棋子,即将落入那深不见底的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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