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骁六骑踏过积雪,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六头蓄势待发的豹子,正悄无声息地逼近那二十多个分散游弋的金军探骑。
嘴里呼出的白气刚飘到嘴边就散了,他手里的反曲弓已经上了弦,箭头在残阳下泛着冷光。
卢疯虎攥着刀柄的手沁出了汗,石家兄弟并排策马,眼神死死盯着前方那个正在整理箭囊的金军。
距离越来越近,五十步,四十步…金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他们头上的皮帽、脸上的笑意,甚至有人正往嘴里塞着肉干,动作慵懒得像在自家牧场。
“扎也按班!忽鲁!忽鲁!(斥候急报!快!快!)”
李骁扯着嗓子喊出那句从义胜军俘虏那学来的女真语,声音刻意压低,模仿着金军斥候急报时的粗嘎腔调。
六骑同时加速,马蹄声骤然变密。
前方的果然有了反应,几个正在放哨的金兵转过头,脸上露出警惕。
留着单辫的金军皱起眉,似乎在分辨这口音的古怪,但更多人只是习惯性地绷紧了弓弦,战场上的急报太常见了。
“再近些!”李骁低声催促。
就在这时,那个站在队伍最前头的斥候孛堇阿鲁补,他的目光像鹰隼般扫过李骁等人的头顶,猛地抬手直指:“不对!是南人!他们的头发……”
女真髡发特有的青皮前额在帽檐下若隐隐现,而李骁一行虽然戴着同样的头盔,头盔下露出的却是汉人束发的鬓角,那整齐的黑发在雪地里格外扎眼。
“敌袭!”阿鲁补的吼声像炸雷般响起,他腰间的弯刀“噌”地出鞘,“放箭!”
可已经晚了。
李骁等人借着这最后的冲刺,距离已经缩短到二十步,这正是反曲弓的最佳射程,六支箭已经离弦,像六道黑色的闪电直奔金军面门。
“噗!噗!噗!”
三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金军刚举起弓,就被石勇一箭射穿喉咙,鲜血顺着箭头汩汩涌出;另一个正扭头呼喊同伴的金兵,被李骁的箭钉在眼眶上,箭尾还在嗡嗡颤动;卢疯虎的箭更狠,直接穿透了金兵的胸膛,从后背带出一串血珠。
三个金兵像被砍倒的木桩,直挺挺地从马上摔下来,积雪被砸出三个血色的坑。
“杀!”李骁拔出腰间的弯刀,刀身在暮色里闪着寒光。
阿鲁补气得目眦欲裂,他没想到南朝人敢用女真语伪装偷袭。“杀光他们!”他嘶吼着策马冲上来,手里的短刀劈向最近的石猛。
石猛早有准备,“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石猛只觉得手臂发麻。
此时双方已经绞杀在一起,李骁六人身披铁甲,在对拼下占了便宜,而且金人队形分散,来不及集结。
卢疯虎打法刚猛,刀刀劈向金军的要害,金兵的头盔被他劈开,红的白的溅了他一脸,他却咧嘴一笑,反手又是一刀。
“噗嗤!”石勇的刀从金兵的肋下捅进去,他往外拔刀时,带出的肠子缠在了刀身上,那金兵还在马背上挣扎,石勇干脆一脚将他踹下去,马蹄瞬间将其踏成了肉泥。
金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打懵了,又被铁甲护着的李骁等人缠住,一时间竟落了下风。
但他们毕竟是百战余生的精锐,很快稳住阵脚,剩下的十五人分成两组,一组对付李骁他们,一组试图找方向逃走,他们的任务是探路,没必要在这里死拼。
“想跑?”李骁看穿了他们的意图,对着西侧大喊,“孙将军!速速围杀!”
孙翊见金人被缠住了,听到喊声立刻拔剑:“弟兄们,杀金狗!”
骑兵像决堤的洪水冲了出来,马蹄声震得雪地都在发抖,四散包围开。
金军这下彻底慌了。
前有李骁等人死缠烂打,后有宋军主力冲锋,腹背受敌的滋味让他们瞬间崩溃。
“撤!”阿鲁补眼看再拼下去就要全军覆没,咬着牙下达了撤退命令。
他一刀逼退卢疯虎,策马奔逃,剩下的金兵如蒙大赦,纷纷跟着阿鲁补逃走。
“射马!”李骁大喊着瞄准一个金兵的坐骑,弓弦响处,那战马应声倒地,将金兵甩在雪地里,瞬间被冲上来的宋军乱刀砍死。
石家兄弟也跟着放箭,又有两匹战马倒下。但金军骑术确实精湛,亡命飞奔,只留下几具尸体在雪地里抽搐。
阿鲁补回头望了一眼平原,雪地上已经铺满了尸体,有金人的,也有宋人的,鲜血染红了白雪,像绽开了一朵朵诡异的花。
他捂着被石猛砍中的胳膊,眼里喷出仇恨的火焰,对着后方嘶吼:“南人,我阿鲁补定会回来报仇!”
喊声回荡老远。
厮杀声渐渐平息。
李骁拄着刀站在雪地里,胸口剧烈起伏。他的铁甲上溅满了血,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顺着下巴滴在雪地上,瞬间冻结成冰。
卢疯虎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手里还攥着半块从金兵身上搜来的肉干。石勇兄弟靠在一起,检查着彼此的伤口,石猛的胳膊被划了一道口子,血还在往外渗。
李全武默默地用布擦拭着短刀上的血迹,刀身映出他布满皱纹的脸。
孙翊策马过来,看到眼前的景象,眼眶一热。他翻身下马,对着李骁深深一揖:“李兄弟,今日若非你搭救,我等恐怕……”
李骁摆摆手,指着那些倒在地上的金军尸体:“他们是斥候精锐,跑了八个,后患无穷,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现在四方都是这种战力的斥候在游荡,若是下次敌人多一点,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暮色渐浓,风雪越来越大。
幸存的宋军开始打扫战场,收集还能用的兵器盔甲和箭矢。
李骁站在雪地里,望着金军逃窜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
这一战虽然胜了,却让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女真人的可怕。他们不仅单兵战力惊人,而且在遭遇突袭时的应变能力、在劣势下的战斗意志,都远非常人可比。
“清理战场,救治伤员,将伤员送回天门关”孙翊站起身,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劲,“剩下的人,跟我继续走!”
一战下去,才杀了16个金人,而宋军的伤亡是60多人,若不是偷袭得当,只怕伤亡比会更大,大到令人绝望。
至少,他们赢了这一场。
...
太原城北三里的金军营地,篝火像只只红眼饿狼,在雪夜里舔舐着冻硬的土地。
阿鲁补带着七个残兵跌跌撞撞冲进营门时,巡逻的金兵差点把他们当成宋军细作,这八个浑身是血的斥候,皮甲被砍得七零八落,坐骑瘸了三匹,有的肩膀上还插着半支箭,箭杆随着喘息轻轻颤动。
“将军!是我!阿鲁补!”他扯掉被血糊住的獭皮帽,露出光秃秃的前额。
主营帐里的完颜斜里闻声掀帘而出,这位留着双辫的女真猛安眉头紧锁,手里的马鞭“啪”地抽在雪地上:“你的人呢?不是让你带二十骑探查天门关吗?”
阿鲁补“噗通”跪倒:“遇袭了!南人好几百人充当诱饵,还有数十人穿着咱们的盔甲伪装,弟兄们……”
他喉咙哽咽,指节抠进冻土,“他们的铁甲太厚,我们拼不过,十六个弟兄都没回来!”
帐外的金兵瞬间骚动起来。
女真军营里,斥候的命比金子还金贵,这些人是从千军万马中挑出的猎场老手,能在暴风雪里辨方向,能在百步外射穿野兔眼睛。
可现在,十六个精锐斥候竟折在一群南人手里?
“废物!”完颜斜里一脚踹在阿鲁补胸口,“连南人的头发都分不清!他们束发藏在帽子里,鬓角会露出黑丝,你们瞎了吗?”
他对着军营大喊,“传令下去!再派五十骑斥候,方圆五十里搜查!发现可疑踪迹,格杀勿论!”
军营内很快传出甲胄碰撞声,五十名金兵披挂整齐,每人背弓装箭,箭囊鼓鼓囊囊塞着百支箭。
他们跨上最健壮的战马,马蹄踏碎薄冰,像道黑色闪电消失在夜色里,这就是女真的规矩,斥候折损,必须用十倍的力量把场子找回来,既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保住“战场耳目”的尊严。
“哼,走吧,跟我见都统!”
完颜斜里这才掀帘进帐,阿鲁补跟在后面,看见主位上坐着个脸膛黝黑的女真将领,正是先锋都统完颜银术可。
这位曾跟着完颜娄室率领女真勇士向五万辽兵的中坚力量冲击,共九次陷入敌阵,都边战边突围,终于把辽军打得大败的猛将,正用刀尖拨弄着一幅羊皮地图。
那战又称达鲁古城之战,之后紧跟着便是护步达冈之战,正是女真人重创辽军的转折性战役。
“折家军动了?”银术可头也没抬。
稍微能让他瞧得上的对手便是占据麟府丰三州的折家,那些汉化的党项人,既懂汉人的城防,又会游牧的骑兵战术。
阿鲁补皱眉道:“这些人刀法凌厉,箭法狠辣,身上还穿着我军的铁甲,末将说不准他们的来历。”
“那看来多半是了?”银术可刀尖戳在天门关的位置,“能杀我十六名斥候绝非常人,斜里,元帅的大军还有几天到?”
完颜斜里躬身道:“大军的粮草和攻城器械还在后面,最快两天。”
银术可眯起眼睛,他们这三千先锋是孤军深入,要是折家军真从天门关杀来,后路被断,就算女真骑兵再能打,也得困死在这太原城下。
可他随即又想起两年前与夏人的战役,那时耶律延禧要逃去夏国,夏人派大军来接应,那铁鹞子何等凶悍,双方在草原上爆发大战(今内蒙古巴彦淖尔至宁夏石嘴山一带),来势汹汹的晋王李察哥还不是被女真勇士给杀得尸横遍野?
折家军再厉害,难道比西夏人还难对付?
“不必等大军。”他猛地拍案,案上的马奶酒晃出大半,“继续攻城,让义胜军给我死命填!折家军要是敢来,我就在太原城下宰了他们,给元帅当贺礼!”
斜里犹豫道:“可义胜军已经死伤过半了……”
“死伤过半才好。”银术可嘴角勾起一抹狠笑,“汉儿军就是用来填沟壑的,命如草芥,死不足惜,他们死光了才不会想着反叛。”
女真人数量太少,以少御多,所以得讲究策略,完颜阿骨打竭力拉拢渤海人,宣扬女真渤海是一家,且渤海人与女真同姓者,视同一等。
在渤海故地(今黑龙江宁安)设“渤海军节度使”,由渤海人自治,所以此时的金国,大致便是女真人第一等,接下来便是渤海人,再是契丹、奚人,最后才是数量庞大的汉儿,这样一层层分级下去,才有利大金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