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人在靖康,开局唤醒赵云英灵 > 第三十四章各有稻粱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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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梁城内的恐慌像冰水一样渗进每个角落,纷纷攘攘,而皇宫深处的偏殿,却比腊月里的汴河还要喧闹呛人。

殿内炭火烧得通红,也驱不散这群帝国最高官员身上的寒意和彼此喷溅的唾沫星子。

“不够!万万不够!”

童贯那张被西北风霜刻满沟壑的老脸涨得发紫,他穿着紫袍,佩着枢相的印信,此刻却像个斤斤计较的商人,手指几乎戳到蔡攸脸上,“光是官家的仪仗、御用、各宫娘娘的妆奁就要塞满三十辆大车!你算算,算算!这还没算上必备的粮秣辎重!蔡学士,你那点子车马,打发叫花子么?”

他心底一股邪火往上拱,恨声道:“若非某人侵夺军营,以广私第,老夫何至于一把年纪还要护着官家南狩!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上!”

这话一出,坐在他对面的高俅摸着保养得宜的下巴,瞬间坐不住了:“童大王,你老这话说的。你可是堂堂郡王爷,掌着天下兵马的枢密使!金人都打到鼻子底下了,你不思如何调兵遣将拱卫京师,倒在这里跟咱们计较车马够不够拉你的家当?

啧,怪不得人都说,枢密院的威风,都用在排场上了。”

他正盘算着怎么把自己这些年搜刮的宝贝古玩塞进车队,知道童贯这话只不过是想让他放弃些马车,哪能答应?那不是放弃钱财吗?

“还有联金灭辽可是你老人家亲自主持的‘丰功伟绩’!官家面前的香饽饽!这会儿金人真来了,你倒怨起旁人了?”

高俅心里门清,童贯这老阉货仗着军功,向来不把他这个靠蹴鞠起家的殿帅(殿前都指挥使)放在眼里,此刻看他焦头烂额,正好落井下石。

“高太尉!”

蔡攸(蔡京之子)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反驳,因为他就是领枢密院事,高俅这话岂不是连他一起骂了?

他素来看不惯童贯跋扈,更厌恶高俅这靠蹴鞠起家且幸灾乐祸的嘴脸,“你还有脸说童枢密?你掌管殿前司禁军!金人还没过河呢,你的人呢?是都缩在营里筛糠,还是忙着往你太尉府的地库里搬银子?这会儿倒来充好汉了?官家的安危不靠我们这些忠心臣子筹措,难道靠你高太尉那两脚花绣?”

他越说越气,矛头又转向角落里衣着华贵、面皮白净但眼神闪烁的胖子,“还有朱防御使!你那花石纲可真是功在社稷啊!把江南刮得天高三尺,逼得方腊造反,元气大伤!如今好了,官家要驾幸东南,万一那些刁民还记得你的‘恩德’,路上给你我捅几个窟窿,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你那些从江南榨来的奇珍异宝,怕是也要便宜了乱民!”

众人一想对啊,南下时万一跳出些被朱勔逼得家破人亡的乱民怎么办,岂不麻烦,于是纷纷对他发难。

朱勔本来缩着脖子尽量减少存在感,此刻被蔡攸点着鼻子骂,顿时也炸了毛。

他在东南一手遮天,何曾受过这等当面羞辱?何况这群人谁屁股底下干净?

“放屁!”

朱勔跳起来,脸上的肥肉都在抖,指着蔡攸、高俅,声音尖利:“姓蔡的!你贪的比我少?高俅!你不过是个玩球的!靠着逢迎官家爬上来,也敢在此大放厥词?你们一个个,枢密使!太尉!领枢密院事!都是主官朝廷兵马的大员!

金人来了,不想着如何退敌,倒在这里怪我,怪我一个采办花石的了?你们的事情,桩桩件件,哪件拿得出手?”

“哼!”

一声冰冷的嗤笑从梁师成那边传来。

这位“隐相”一直端着架子没说话,此刻终于开口,声音又尖又慢:“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官家安危当前,不思同心戮力,只顾着些阿堵物和口舌之争?”

他拂了拂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眼神轻蔑地扫过高俅和蔡攸。

“高太尉,护卫事宜是你份内事,可有章程?莫不是只会踢那风流眼,连兵马都调度不来了?”他话锋一转,带着刻意的悲悯,“唉,想当年苏学士(苏轼)何等风骨…”他习惯性地又要提他那“显赫”身世。

“护卫?哼!”

高俅被梁师成刺得面子挂不住,梗着脖子道,“梁都知说的轻巧!开封城内外的禁军,被你们这群人七扣八扣,吃空饷、占役使,十停里能有三停实额就不错了!

剩下的,多是些市井无赖充数,吓唬百姓还行,对付谁?指望他们,不如指望老天爷开眼!能调几百个堪用的殿前班直已是勉强!再多?难道让那些连刀都拿不稳的废物去送死,平白耽误官家行程?”

高俅不满他们都将腌臜事都怪在自己身上,军营中那些事,谁没有参与,谁家院子不是禁军免费修的?

“几百个?开什么玩笑!”

童贯第一个咆哮反对,“金虏游骑已近滑州!几百人?塞牙缝都不够!老夫至少得调两千护卫中军!加上官家亲随、内侍、宫眷所需护卫,没有一万精兵,休想安稳抵达扬州!”

他盘算着,自己得带西军走,既是保护,也是自己保命的资本和将来在东南立足的本钱。

逃离太原时,他带走了一部分胜捷军。

“一万?童枢密,你当这是去郊游踏青?”

蔡攸嗤之以鼻,“京畿防务还要不要了?都抽走了,汴梁城直接开门投降算了!依我看,三千精兵足矣,轻车简从,速速南下方是上策!带那么多兵,是怕金人追不上吗?”他恨不得立刻飞到江南温柔乡去。

“蔡学士倒是轻巧!万一路上有变,三千人顶个屁用?官家龙体安危,岂是儿戏!”

朱勔想到可能的乱民,立刻站到童贯一边,没人比他清楚江南人有多恨他,说是恨不得吃他的肉,拆他的骨都是轻的了。

争吵再次爆发,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利益最大化而嘶吼,互相指责着对方是这场危机的罪魁祸首。

联金灭辽引狼入室的是你!刮地三尺激起民变的是你!贪墨军饷致使武备废弛的是你!

只知道弄权敛财蛊惑圣心的也是你们!

“一帮子什么粗俗人,尽是闹心事!尤其是你朱勔,路上敢有百姓来拦路,都是你干得好事!”梁师成阴恻恻骂道。

“你又怪我!给你的钱少了么?收钱的时候怎么不说?”

朱勔怪叫一声打断梁师成,脸上全是夸张的讥笑,“梁都知,你今儿个又想起自己是苏大学士的遗腹子了?啧啧,这认爹的本事,大家真是拍马都追不上!你倒是说说,苏学士在天之灵,知道他老人家还有了你这么一位权倾朝野的隐相吗?啊?哈哈哈哈!”

朱勔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梁师成最忌讳也最引以为傲(自欺欺人)的身世之谜。

这话像往油锅里泼了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就是!一个来历…”

蔡攸刚想接话,被高俅抢了先:“梁都知这爹认得好!苏学士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活过来,再写几首词骂骂你!”高俅也早看这个掌控诏书、处处掣肘的阉人不顺眼。

童贯也冷笑补刀:“呵,梁都知出身高门,难怪能执掌诏命,深得圣心啊!”那“高门”二字说得阴阳怪气,因为他是从底层小黄门打拼上来的。

梁师成那张保养得宜的白脸瞬间涨红发紫,如同猪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朱勔的手指颤得不成样子:“朱勔!你你这粗鄙小人!安敢…安敢辱及先贤!我…我…”

他平时那份装出来的儒雅荡然无存,只剩被戳穿老底的羞愤欲狂,憋了半天,却连句像样的反驳都骂不出来,只能呼哧呼哧喘粗气。

偌大的偏殿,弥漫着贪婪、恐惧和互相憎恶的恶臭气息,哪里还有半分朝廷重臣议事的样子,倒像是一群红了眼的鬣狗在争抢最后一块腐肉。

就在这吵得不可开交,眼看要上演全武行之际,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更深的寒气涌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郓王赵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颤巍巍的老者走了进来。

老者须发皆白,身形佝偻,裹着厚重的貂裘,正是权倾天下二十载,如今已七十八岁高龄的太师蔡京。

他身旁还跟着他的第五子,时任徽猷阁待制的蔡绦(tāo)。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方才还唾沫横飞、恨不得撕了对方的权贵们,此刻都像被掐住了脖子,脸上迅速换上或敬畏或谄媚的表情,齐齐躬身:“太师!”

“老太师!”

只有蔡攸满脸的不屑,他与蔡京的关系十分紧张,甚至是很差,尤其不喜蔡绦,多次奏请官家杀他。

蔡京浑浊的老眼缓缓扫过殿内一张张熟悉面孔,那目光似乎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龌龊。

他没理会众人的问候,只是在赵楷和蔡绦的搀扶下,慢慢走到上首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坐下。

喘息平复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痰音,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压倒一切的平静:

“吵够了?金虏还没到黄河边呢…咳咳…自家窝里倒先乱了阵脚…官家忧心如焚…尔等便如此分忧?”

没人敢接话。

蔡京闭了闭眼,似乎积蓄了一点力气,才慢慢抬起枯枝般的手。

蔡绦立刻会意,从怀中取出一卷厚厚的文书,恭敬地双手捧到蔡京面前。

蔡京没接,只是用眼神示意。

蔡绦便展开文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念了起来:

“一、护卫兵力:殿前司精锐班直一千五百骑,侍卫马军司选锋两千步卒,童枢密西军亲卫一千,合四千五百人。分前、中、后三军,各设统制官,昼夜轮值,互为犄角。”

“二、车马舟船:御用龙舟一艘,大官船十艘,已泊汴河待命。车驾:御辇三乘,各宫嫔妃、皇子车乘,随行大臣及紧要物品车十乘。其余仆役、次等物资,征用民船民车随后。”

“三、行止路线:离京首日,出南薰门,宿陈留驿;次日,经雍丘、襄邑,宿拱州;第三日,趋亳州;休整一日后,顺涡水入淮,至扬州;再渡江,驻跸镇江府金坛行宫。沿途州府接应粮秣、更换马匹事宜,文书皆有明细。”

“四、财物押运:内库金银绢帛、御用珍宝、书画典籍,分装百箱,由内侍省专人押运,随中军行动。大臣私产各自约束,若因累赘延误行程或生变乱,严惩不贷!”

最紧要的离京时间,这条写在纸上,只能交于他们几人手中,且每个人都知道每一条消息都是紧要中的紧要,容不得半分泄露。

……

文书条理清晰,事无巨细,甚至连沿途驿站补给多少草料,换多少匹马都写得明明白白。

显然,这绝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逃亡方案!

方才争吵不休的众人,听着这详尽得过分的计划,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有惊愕,有恍然,有松了口气的,更多的是被看穿心思后的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凭什么这老东西事事都先走一步?)。

童贯张了张嘴,想对兵力分配提出异议,但看到蔡京那浑浊却深不见底的眼眸,话又咽了回去。

高俅低下头,掩饰眼中的怨毒。蔡攸则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朱勔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

梁师成微微颔首,心中暗叹姜还是老的辣。

蔡京似乎耗尽了力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按此速办…这是官家的旨意,不得有误。”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谨遵太师钧令!”

众人不敢再有异议,齐声应道,纷纷接过蔡绦分发的文书,一个个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脚步匆忙地消失在殿外的风雪里,各自去抢运自家的金山银海了。

殿内只剩下赵楷、蔡京父子及几个侍立的宫女太监。

赵楷脸上挤出最温良恭俭的笑容,殷勤地凑到蔡京跟前,低声道:“老太师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小王佩服之至。小王已为太师备下了最稳妥舒适的暖车,内里铺垫了西域厚绒毯和上好的锦被,颠簸最小。车上还备有百年老参汤,最是养心活血。这一路风霜,你老定要保重万金之躯,大宋还仰仗你老这根擎天玉柱呢!”

蔡京费力地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年轻的郓王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嘲弄,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枯槁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极淡的笑容,声音气若游丝:“殿下有心了…老臣惶恐…尽忠…王事而已。”

说罢,便在蔡绦和婢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起身,缓缓向外挪去,那佝偻的背影在摇曳的灯火下,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直到蔡京一行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赵楷脸上那谦恭温良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怒容。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从牙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带着无尽的怨毒和挫败:

“老狐狸!滑不留手!本王如此厚待,竟连句实在话都不肯吐!”

他想要的表态,想要的拥戴,蔡京这老东西,依旧是滴水不漏,滑不溜手。

风雪更急了,吹得殿外檐角的风铃发出急促而凄凉的呜咽。